龍頭拐杖乃赤金鑄龍首,金絲楠木為柄,質地堅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殘廢!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蘊蓉驚得險險失手掉了詔書。皇后大驚之下面無血色,卻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這一杖。
然而,拐杖終究只停在了半中,太后用力往地上一拄,只聽沉沉的一聲“咚——”,回聲重重不絕于耳,似太后此時滿心的憤怒與痛心。太后再不看她,只冷冷道:“當初要你入宮,是哀家錯了。”
皇后緩緩抬起頭,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聲音如一擊接著一擊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她含著一縷無望的笑意,“母后錯的不是迎我入宮,而是不該同意迎姐姐入宮。既生瑜,何生亮,母后何等睿智,怎會不明白?”
許是殿內太空闊,太后的呼吸都帶著清冷而漫長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們的姐妹之情?!?/p>
“姐妹之情?”皇后微微冷笑,那笑像是從胸腔底處蔓延上來的,帶著一絲窒悶的凄厲,“連肌膚之親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況論起如何對待姐妹,我對母后的手段心悅誠服!”
太后衰老的面頰蒼白如太液池凋盡的殘荷,玄凌一眼瞧見,厲聲喝道:“你怎可對母后放肆!”
皇后向著玄凌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已經(jīng)失散往日的凝重光輝,仿佛是無窮無盡的空洞與絕望,緩緩念道:“夫惟乾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于內職,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壺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愛稽懋典,用協(xié)彝章。咨爾攝六宮事嫻貴妃朱氏,秀毓名門,祥鐘世德,事朕年久,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含章而懋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則。褆躬淑慎,恂堪繼美于蘭??;秉德溫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統(tǒng)六宮而攝職,從宜一準前規(guī);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尊慈諭。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爾其抵承懿訓,表正掖庭。虔修溫清之儀,恰歡心于長樂;勉效頻繁之職,端禮法于深宮。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綏后福;覃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顯命有龍,鴻麻滋至。欽此!”①
這是她當年的立后詔書,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鮮血以性命換來,背誦如流。
太后置若罔聞,只平心靜氣看向玄凌,“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還沒有廢后。”
玄凌面色一沉,態(tài)度愈加恭順,“母后,朱氏之罪無可饒恕,兒臣不能不廢了她以慰莞莞九泉之靈。還望母后不要勸阻?!?/p>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話倒是說在了前頭。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勸阻,哀家也無意勸阻。漏夜前來見皇上,只是夢到了莞莞昔年之事,想來說給皇帝聽?!?/p>
玄凌神色一凜,道:“是?!?/p>
太后慈愛地撫一撫玄凌的肩膀,“你對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的。所以,哀家只是提醒你。”太后咳了一聲,低沉道:“阿柔臨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訴你的話,你還記得么?”
玄凌身子一震,又驚又愕,他面色很快平靜下來,清晰道:“兒臣無有一日敢忘,只是朱氏罪大惡極。”
冷風輕叩雕花窗欞,卷著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濕冷氣息透過幽深的宮室。銅臺上的燭火燃得久了,那燭芯烏黑蜷曲著,連火焰的光明也漸漸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緋紅籠紗的燈罩中虛弱地跳動著,那橙黃黯淡的光影越發(fā)映照得殿內景象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后淡淡道:“哀家只是問你?!?/p>
玄凌費力地咽下喉中壓抑的怨與怒,沉聲道:“當時莞莞氣息奄奄,伏在朕膝頭請求?!彼]上雙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來:“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后無論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廢棄她!”
四郎!四郎!當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喚他!
太后綿長的嘆息冷冷擊中我的肺腑,她道:“你親口答允了阿柔的,絕不廢棄宜修!”
玄凌憤聲喚道:“母后!”
“皇上!”太后生生壓制住玄凌的悲憤,“你若罔顧對阿柔的承諾,連她遺言也不聽從,來日黃泉相見,你還有何面目去見她?”
玄凌面目哀慟,不可自已。太后憐憫地看著他,口中嚴厲卻分毫不退,“你如今厭棄宜修,連名字也不愿稱呼,口口聲聲稱她為朱氏??赡銊e忘了,阿柔何嘗不是朱氏,你母后何嘗不是朱氏?哀家只告訴你一句話,——朱門不可出廢后!”
太后眼角余光向我與蘊蓉身上冷冷一掃,“你們兩個最好也記得。”
我輕輕垂首,坦然答了聲“是”。
太后再不顧我,柔聲勸玄凌道:“阿柔素性聰慧,人道臨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為她未必不曉得,所以才這樣苦苦哀求于你。宜修所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勸你,只是為日后與阿柔泉下相見留下余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安。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別枉費她一番苦心!”
玄凌只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對,太后溫言道:“母后是行將垂死之人,我的話你大可不聽。只是你要記得,你的母親是朱氏,你的發(fā)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著朱氏的血!”言畢,她扶住孫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帶皇后回去?!?/p>
殿中極安靜,連沉香屑在香爐中融化的聲音亦清晰無礙,仿佛太后從未來過一般。蘊蓉猶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后病糊涂了,您可不能糊涂!宮里那么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凌靜靜坐在坐椅上,只以沉寂而哀默的眼與我相對。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凌的旨意遍傳六宮,“皇后朱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不宜母儀天下。念其乃純元皇后之妹,入宮侍奉日久,特念舊恩,安置于昭陽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攝六宮之事,貴妃、德妃協(xié)理六宮。欽此。”
不僅如此,玄凌命人取走當年封妃、封貴妃、立皇后的圣旨與后妃寶印、寶冊,吩咐內務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對待皇后,更曉諭六宮:“與朱宜修死生不復相見?!?/p>
恩斷義絕,只留她皇后頭銜。
宮中紛紛議論,——二朱繼寵,福極災生。后位動搖,人心浮動如潮。
而頤寧宮中的太后,在這樣紛亂而寒冷的初春,沉疴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