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聽出來馬趕山把說話的調子降低了,自己卻來勁了,他心里說,你馬趕山說我什么都可以,但你居然懷疑我對革命的忠誠,還把我跟叛徒漢奸放在了一條板凳上,我知道你是在氣頭上過罵人癮罷了,可是,你什么不能罵,偏要拿這種話罵人,你一句話就把一個十幾年的革命者打成革命對象了,你說算了就算了?你馬趕山不是饒爺的孫子,我古里就是讓孫子隨便糟蹋的爺?他說:
“趕山同志,我還是希望你把剛才說過的話,給我作一個明確的解釋?!?/p>
“我剛說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把自己拉出來的屎再吸進去?你有本事吸進去,還要看我讓不讓你吸!你不是說我是叛徒漢奸嗎?”
“誰說你是叛徒漢奸了?”
“咦,你明明說我是什么陳公博、周佛海?!?/p>
“古里,你狗吃油餅子,心里想了個油汪汪!你能跟人家比,你拿什么跟人家比?我只是說你少給我耍老資格。現在是我問你問題,還輪不到你問我問題,在子午縣,只有何自敘同志有資格讓我給他匯報工作,現在你給我老老實實匯報工作,把你的老資格悄悄地裝到褲襠里去。我問你:那些婦女怎么上街的,上街來干什么,這段時間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也沒料想,誰知道那么多的婆娘來縣城都干什么?!?/p>
“你是主管領導,你不知道你主管的工作,那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和一個兩個三個婆娘扒包子嫌不過癮,要來一個大兵團作戰(zhàn)?我要警告你:小心讓哪個歪婆娘咬斷你的舌頭!”
這是古里的短處,別人不敢當面揭他的短,只有馬趕山敢,平時大家都在高興中,惹大家笑笑,沒啥,因為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沒有藏掖的必要。在這個場面,馬趕山又把犄角旮旯里的事情翻出來,古里很生氣,卻感覺自己的鼻子是那么大,那么沉重,壓得張不開嘴。馬趕山適時地一笑,把自己的旱煙袋遞給古里,說:
“再不難日了,跟你說著耍的,頭子上抹堿水呢,還糙乎乎的。柳姿去了哪兒?”
難日是北地特有的方言,原意再明白不過了,也再臟再惡毒不過了,可是,用的場合對象不一樣,意思便完全不一樣,效果更不一樣。長幼輩之間,只有爺爺可以這樣說最鐘愛的孫子,父子之間,兄弟姊妹之間絕對不可以用,對與自己有親緣關系的女性絕對不可以用,對一般關系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用,用了,那就是罵人??墒?,對非常親密的朋友用了,更顯親密。比如,在大街上,你發(fā)現一個男人,迎面碰見另一個男人,大聲說,你難日的,好久不見了,另一個人回嘴說,你好日,像吸爐子往進吸哩。誰都知道,這是一對親密朋友。女性中,只有爛嘴女人在撒潑時才這樣罵人,罵女人,也罵男人,在有人的場合,稍微有點修養(yǎng)的女性絕不會這樣說話,閨房密友關起門來,也可以這樣罵著耍的。馬趕山這樣罵古里,古里心里頓時舒服些了。他在馬趕山的煙袋里裝了一鍋煙,臉色一下子正常了。子午的男人就是這樣,生多大的氣,有多大的仇,只要一方把自己的旱煙袋遞給對方,對方也接受了,那就等于和解了。古里的面子一時還下不來,馬趕山的面子卻已經下來了,在和古里常年的交往中,你不把他的火激出來,他就是這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出色,打仗,搞群眾動員,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干部,可他就是要逼急了才肯動彈,祁如山曾經罵過古里,說他是稀屎憋到溝門子上了,才急慌慌解褲帶的那號慢性子人,馬趕山說得更寒磣,他說古里是老漢的錘子,發(fā)火裝置失效了。古里說:
“誰知道人家去了哪兒,反正你下鄉(xiāng)的那一天后晌,人家也下鄉(xiāng)了,再沒有見過人面兒?!?/p>
“咦,古里,柳姿是你婆娘,當男人的不知道自己的婆娘去了哪兒,這恐怕不對頭吧?”
馬趕山說順口了,沒有料想他的這句話恰好是古里盼望他說的,古里受了他半天窩囊氣,由于理虧,又是下級,又是在談工作,他不好反擊,這下牽涉到了私人事情,終于讓他逮住機會了,他說:
“趕山同志,你頭子上彈煙灰哩,倒是找了個好地方!柳姿是我的婆娘沒錯,可那是回到家以后,出了家門,人家是子午縣婦聯主任,而且是你任命的?!?/p>
古里以為他一句話可以把馬趕山噎得半天喘不過氣來,他小看了馬趕山,古里是能言善辯的人,可馬趕山要是成心跟誰胡說八道,最能說的嘴,在他那張嘴面前,都變成了木頭嘴。正應了子午縣人的一句話:八個能說的,說不過一個胡說的。馬趕山說:
“柳姿恐怕在家里當不成婆娘了,只好出門專心當婦聯主任的吧?”
“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馬趕山話題一轉,就從古里給他設的話套里脫身而出,古里沒有思想準備,情急一開口,倒陷入馬趕山的話套了。馬趕山徐徐咂一口煙鍋,意味深長地說:
“柳姿同志也難做人啊,革命多年,倒弄了個有家難回啊。”
“怎么有家難回?誰不讓她回家了?”古里居然昏頭漲腦地繼續(xù)往馬趕山的話套里鉆。馬趕山又咂一口煙鍋,徐徐說:
“倒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趕人家出家門,諒有些人有這份賊心,也有這份賊膽,恐怕沒有這個賊本事。想想啊,一個婆娘回到家里,自家男人在抱著比自己年輕漂亮的咪叨叨沒眉沒眼地扒包子,她在家里能待得住嗎?!?/p>
馬趕山慣于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一下擊中了古里的要害,古里說:
“趕山同志,我們是血水里一路滾過來的老戰(zhàn)友,我就那點出息,耽擱了前程不說,把臉都丟盡了,可是,我做事也不是那么不顧皮不顧臉的,我就和小燕吃過幾回包子,到我的辦公室吃過一回,在老城墻根吃過三回,從來沒有帶她到家里去過?!?/p>
“不對吧?聽人說,那個咪叨叨都懷上太子了?!?/p>
“這是誰放的羅圈屁!別人拿溝子嘴亂說,那些讓驢踢了的腦子也相信,你是我的老戰(zhàn)友,人說我把老草驢強奸了,你也相信?”
“那么,我問你一件屬于老戰(zhàn)友之間的私人事情,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和柳姿結婚都七年了,她怎么還沒有個響動,是你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
古里張了張嘴,臉憋紅了,卻沒有憋出一個字兒來。
“好了,好了,現在先不說你兩口子溝子底下的爛臟事情,我們研究一下眼前的爛臟事情吧?!?/p>
“那有什么好研究的?嘁!”
對這么至少和天一樣大的事情,古里竟然不屑一顧。馬趕山不高興了,他說:
“古里,你究竟是頭讓馬蜂蜇腫了,還是覺得反正你上頭還有人頂著,反正這項工作是我馬趕山的總負責,你就抱著別人家娃娃喂狼心不疼?”
“你拿個大男人,心眼既多又小,真是溝蛋子上捅了一竹掃帚,開了一百個眼兒!我古里雖然混得不鏗鏘,可我做的大事小事,哪怕是沒眉眼事,從來都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那樣日弄過別人嗎,日弄過你嗎?”古里一臉的鄙夷,自顧自地咂了口旱煙。
“嘿嘿,再不難日了?!?/p>
馬趕山咧嘴一笑,古里說的是實話,這人就是這種讓人討厭得牙癢癢喜歡得肉癢癢的具體人,身上的毛病像一輩子沒用水洗過的脊背,伸手隨便一抓,就能抓出一把垢痂,但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敢于擔事兒,不在背后地里日弄人,他的這些優(yōu)點令人心生敬意,有時候又覺得他腦子不整齊。
有一次,古里率領游擊隊執(zhí)行任務,晚上突遇大雨,他們在一戶農家的柴窯里借宿,主人再三請他們到客窯的熱炕上休息,他再三婉拒,說是人民的隊伍不擾民,是鐵打的紀律,誰都不能違反。山區(qū)的下雨天,又陰又冷,農戶主人看見戰(zhàn)士都是十七八歲,最多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還有十四五的娃娃,自己的娃娃都結婚成家了,他還舍不得讓受罪的,將心比心,便讓婆娘熬了一鍋小米粥,盛在一個大瓷罐里,已交過夜了,三個兒子都睡了,他想兒子兒媳也許正在互相用身體取暖,不好意思從熱被窩里吆喝出來,而自己和婆娘,又腳來手不來的,地滑,萬一一腳摔出個腿兒蹬天,丟人事小,把身上摔壞一件子,麻達大了。他就讓準備打春就要出嫁的小女兒把罐子送到柴窯去。外面暗無天日,柴窯暗無天日,古里聽見叫門聲,又聽見是房東姑娘送米粥來了,心下十分感動,再不好拒絕老百姓的好意了,戰(zhàn)士們都很感動,古里忙劃著一根火柴,準備到門口迎接,誰知外面雨大,姑娘既怕把自己淋濕了,又怕米粥涼了,竟一頭扎進屋里來了。進來也沒關系,山區(qū)的人沒那么多講究,再說,窯洞里什么也看不見,在柴窯里睡覺又不可能脫衣服,誰也沒在意,卻偏偏出問題了。姑娘回去給父母說了,哭哭啼啼,當夜就要死要活的。主人家忍耐到天亮,雨停了,隊伍也要出發(fā)了,古里親自去交還罐子,向主人道謝告別,主人的臉卻冷得像三九天陰溝里落滿黃土粉末的臟冰,古里納悶,快走出大門了,心里不落忍,又返回來,說:夜里多有打攪,請大叔多多擔待。男主人冷臉冷言道:誰嫌你們打攪了?掩身門后的女主人卻突地蹦到門邊,先放聲號了一嗓子,立即又把哭聲截住,立眉瞪眼說:我們把你們當人看待,鬧了半天你們是些牲口嘛。男主人反手就給了婆娘一個耳刮子,喝道:給我夾??!不說話誰不知道你長了個老皮嘴!女主人這下放開嗓門號上了,古里一聽有事,忙問男主人咋回事。男主人惱了臉不說,只催他趕緊走。古里越沒法走了,都走出幾十步的隊員,聽見院子里吵鬧,又不見隊長出來,擔心出什么事,又趕緊返回來。這時,昨夜那個姑娘從窯掌里面出來,眼圈腫脹,抽泣著說:我把你們當自家弟兄,可你們的人欺負我。主人家的三對兒子兒媳都從各自居住的窯洞跑出來了。古里問那姑娘到底咋回事,那姑娘紅了臉不說。女主人感覺到這個當官的并不知情,把古里拉到一邊悄聲說了一會兒話。古里一聽肺都氣炸了,他問那姑娘知道是誰干的嗎,那姑娘羞了臉說:天那么黑,誰知道。古里一聽一個大姑娘居然像男人一樣說話,他差點笑了,又趕緊憋住,一轉眼,又想,任務緊急,不能為這事糾纏,又一下糾纏不清,但又得馬上給個說法,他接口說:大妹子,實在對不住,確實是天黑,我不留意,把自己的手沒有收管緊,也不排除我對自己要求不嚴,想在大妹子跟前討個近便,沒拿捏好,手重了些。姑娘搖搖頭說,不是你,天黑看不見,可我知道不是你。古里說,就是我,我做的事我知道,我給大妹子賠情道歉。只是大妹子年紀小,我算是你老大哥了,長輩給晚輩磕頭折晚輩的陽壽哩,我給大妹子鞠個躬吧。說完,真的鞠了個躬,那姑娘急得像是精腳片子踩到了火盆里,喊道:不是你,真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古里說,任務緊急,今天的事先到這兒,如果我還活著,再路過這里,我一定登門道歉。古里一直沒說是什么事兒,等任務結束后,他才在一個僻靜地方把隊員集合起來,厲聲問:那晚,誰干了壞事,站出來!喝到第二聲,還沒人站出來,古里說:我再問最后一遍,是革命戰(zhàn)士就站出來,是兒子娃就站出來!
終于還是沒人站出來,古里只好把壞名聲背了一年多。原來,房東姑娘那晚送米粥進來,不知誰趁黑,手從人家胸脯掏進去了,還攥住奶嘴兒揪了一揪。農家女性都不戴奶罩,也沒人知道世間還有這怪不啦嘰的東西,剛入秋,還是單衣,大襟粗布單衣下,只穿一只肚兜兒。和年輕媳婦家的,混熟了,這樣占點小便宜,都算很過分的,但還屬于玩笑范疇,對沒有出閣的大姑娘,別說動手動腳了,就是說話不講究,都有人跟你拼老命的。一個大姑娘讓人摸了奶,要是傳出去,讓婆家知道了,那是一定要被退婚的,婆家說什么,女方得乖乖聽什么,丟人折財,連大氣兒都不能出的。從此,姑娘再要找婆家,便像寡婦再嫁那樣,只得隨遇而安由命運擺布。風聲還是傳出去了,是那個姑娘自己給人說的,她說是讓八路軍游擊隊上的人摸了奶,揪了奶嘴兒,那個叫古里的隊長把名譽擔了,但不是他,是一個叫馬趕山的人干的。消息由民間傳到了隊伍上,這還了得!一追查,馬趕山那時已經是營長了,半年前就去了抗戰(zhàn)前線,離子午縣上千里地兒呢。那個姑娘一聽這話當即傻眼了,嗨嗨嘮嘮哭了大半天,嘴里念念有詞,像唱似的,人們聽得出,她不斷抱怨她命苦,爹媽黑心,要把她嫁給一個沒有人樣子的男人,本想嫁給馬趕山的,誰知道,把好人的名譽弄壞了,也把自己的名譽弄壞了,還不得不嫁給一個沒人樣子的男人。
這個姑娘就是狼茬婆,她不得不嫁給蔫梨后,破罐子破摔,竟然摔出了一個威風凜凜的名頭。那時候,她不認識馬趕山,只聽人們傳說馬趕山是一個大英雄,英俊少年,她想馬趕山是八路軍隊伍上的,沒有想到八路軍隊伍會到她家借宿,在她的概念中,八路軍只有八個人,而古里那天全隊正好是八個人,更沒想到她的父母竟然要她去送小米粥,她想這下機會來了,聽說你們八路軍紀律很嚴,你馬趕山揣了人家大姑娘的奶奶,要不乖乖地娶人家做媳婦,你的隊伍會端著槍頂著你的溝子娶我的。
對當下的事情,古里原來心中是有數的,讓馬趕山酸酸咸咸罵了半天,這下輪到他說話了。他說,你馬趕山在大街上那么一喧呼,你又是無數婆娘心目中的大英雄,你只要開口一聲喊,讓大家脫褲子,保證十有八九的婆娘,都把褲子脫掉扔在大街上了。我看問題不大,咱們這里的婆娘嘛,做事都是一哄一哄的,主要是讓柳姿那樣一煽乎,柳姿說話做事本來就踩不住鼓點兒,那些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婆娘更是驢蹄子跳舞亂踩,你也不想想,咱們這里的婆娘,在婆家哪怕當牛做馬,都不愿讓人休了,寧愿吊死在婆家,都不愿揣上一紙休書回娘家的,她們都是在家里憋心慌了,趁機出來打一個晃悠,用不著咱動員,年輕有娃娃的,到不了天黑,奶脹得招不住,自己恨不得生了膀子往家飛呢,那些稍有年齡的婆娘,出家門還沒有三尺遠,都在回頭看,憂心豬沒人喂,雞蛋讓老鷹叼走了,你不信這會兒上街再看,剩不了幾個鬼影子了。少數死心塌地要求解放的婆娘,不讓她們離婚估計不行,要不就得下硬手往回趕,這些都是柳姿那一類婆娘,認死理,一口叼住一根干屎橛子,拿肥肉腚子都換不來的。這類人到底有多少,到明兒個早上,至多到中午,咱心中就有數了,采取什么措施,到時候咱們根據情況再研究決策。再說了,你已發(fā)話了,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給縣委辦、縣政府辦、公安局、民政局等等有關機構安排下去了,保證今晚回不了家的婦女,吃住都沒問題,你就把你那一雙勾引婆娘的目光收回來,跑了半個月了,好好睡一覺吧。馬趕山越聽越高興,越聽越放松,到后來,卻越聽越糊涂了。他說,唵,我說古里,要罵人明著罵,要夸人明著夸,我可不喝你那悶葫蘆燒酒,我剛回來,溝子坐這兒還沒有抬起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拾掇你上了,你按我的什么意思安排工作的?古里笑說,你不是在大街上和兄弟媳婦把包子吃美了,說要如何如何嗎?馬趕山說,那不過是先把那些婆娘的情緒穩(wěn)定一下,再說,你又是咋知道的?古里說,哼哼,咱從小就是放驢的,驢溝子一撅,咱就知道它要拉稀屎,還是要往外掙干屎橛子!我也覺得,你的安排是最合理的,就趕快派人去執(zhí)行了。馬趕山讓古里趁機占了一些嘴頭上的便宜,才覺出古里這人真是心里有數的好干部,不言不喘的,把這么大的事情處理得要多妥帖有多妥帖,心里一下子佩服得不行,也喜歡得不行,他大聲叫道:
“古里,我把你個挨貨,你哄得老子白受了半天煎熬!”
古里吃一口煙,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慢悠悠說: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人不急,驢急。”
“驢急就驢急,不知道著急的驢,挨的鞭子多。”馬趕山把古里的旱煙袋一把奪過來,裝滿一煙鍋,說,“也不知道給人讓一讓,只一個勁貪吃別人的。”
劉及第魚一樣從門口游進來,先給馬趕山的茶杯續(xù)滿水,再給古里續(xù)上,古里說:
“繼續(xù)按原先的方案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