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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縣長家的日常風景(2)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馬步升


鄉(xiāng)村每天吃兩頓飯,早飯和晚飯,早飯不早,晚飯不晚,這個時候,早上十點多,正是吃早飯的光景,本來飯大體都做好了,添了兩個人,又是兩個稀客樣的人物,二媽和大女改做別的已經(jīng)來不及,忙忙炒了一盤豬血灌腸,一盤雞蛋,這都是馬趕山愛吃的,小仇也愛吃。小錘子常年在鄉(xiāng)村長大,又常年跟著首長下基層,不用去廚房,聞到味道,就知道飯熟沒熟,他立即將炕桌擺在炕中央,將桌上的雜物清理干凈,這時,大女也把飯端到客窯了??焓稽c了,馬趕山在爹媽面前,臉上不敢表示什么,心里已相當焦躁了,他急著要去田地里查看麥苗的長勢,還有剛播種的秋莊稼的出苗情況。飯照例是要在炕上吃的,小錘子是客人,趕山爹請他坐上首,小錘子忙擺手,笑一笑,趕山爹也只是禮節(jié)性地讓一讓,別說小錘子是兒子的警衛(wèi)員,就是兒子的上司,吃飯也不能坐在這位置的,他就上去了,盤腿坐在炕的上首,趕山媽也請小錘子坐在炕的下首,小錘子又笑一笑,忙趕過去,做出扶趕山媽上炕的手勢,說:大媽坐,我在地上行動方便些。這也是禮節(jié)性地讓一讓,吃飯時,誰該坐什么位置,都是鐵打的規(guī)矩。馬趕山半邊屁股擔住炕邊,坐在媽這一邊,小錘子屁股擔住炕沿,坐在趕山爹這一邊。根娃弟兄三個,平時家里沒有客人時,因為年齡小,又與爺爺奶奶是隔代人,是可以坐在炕上吃飯的,哪怕他們的爹在場,也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們和爺爺奶奶是一個輩分,年齡稍大一點,那就絕對不可以了。吃飯時,除了家中輩分最高的女性,別的女人是不可以上桌子吃飯的,哪怕都是自家人,比如,只要婆婆在世,兒媳哪怕六七十歲了,兒孫一大堆,也不可以和婆婆一起坐在炕上吃飯的。二媽和大女便在廚房湊合吃,自己吃不吃,都是小事,要耳朵靈光,判斷客窯的吃飯進度,恰到好處地趕過來添飯?zhí)聿恕8藓颓谕藿裉焐喜涣俗雷?,和媽媽,還有二奶奶,一起在廚房吃,見娃小,坐在奶奶身邊,由奶奶給他喂著吃。

小錘子吃飯的速度早已練得奇快,開吃沒一會兒,三個大蒸饃,一碗小米粥,還有幾片炒灌腸,幾疙瘩炒雞蛋,已經(jīng)下肚了。他撂下碗,說大叔大媽慢慢吃,我去看馬好著嗎。趕山爹和趕山媽讓他再吃一點,他說吃飽了,拔腿就往門外走,一腳剛跨過門檻,大女已風火趕來了,她說:小仇,你坐下慢慢吃,我給你舀飯。小錘子說:我吃飽了,嫂子。大女說,大小伙子,才吃了多大一點,能吃飽?不要怕沒飯了,飯不好,吃飽管夠的。小錘子笑道:嫂子,你看我像那種虧待自己肚子的人嗎。大女說,那你坐下喝茶嘛,急著出去干啥呀?小錘子說:我不喝茶,我去看馬好著嗎。大女說,我剛出去都看過了,兩個馬都在乖乖兒地吃草哩。小錘子正在找話說,聽見根娃大呼小叫地喊仇叔叔,小錘子忙說,我?guī)Ц掾T馬耍去。根娃還在廚窯門口,老遠聽見了,老遠便嚷:我要跟小仇叔叔騎馬!

大女不再謙讓,小錘子打聲招呼,帶著根娃出了大門,勤娃還沒吃完,撂下碗就去追根娃,見娃也無心吃飯了,鬧著要去騎馬,大女只好把他抱下炕,送出大門,交給根娃看管。轉(zhuǎn)身要回廚窯去,婆婆卻把頭探出炕邊說,根娃媽,去把你二媽叫過來一塊吃。大女答應(yīng)一聲,一會兒,聽見一串輕輕的腳步,趑趑趄趄到了客窯門口,到了門檻邊,腳步聲游絲樣漸次息了,馬趕山立即把搭在炕邊的半邊屁股挪下來,雙腳還沒有站穩(wěn)當,忙說:二媽,進來坐炕上吃。門口傳來一絲腳步摩擦地皮的聲音,聽得出來,卻沒有往前挪動半分。趕山媽說,他二媽,你進來吃嘛。這次她的頭沒有探出炕邊去,身子穩(wěn)穩(wěn)地坐著。門口又是腳步摩擦地皮的聲音,還沒有往前挪動的聲響。趕山爹一直悶頭吃飯,這時,他恨聲道:

“叫你進來,你就進來,還等著八抬大轎抬你嗎?”

門口的腳步隨即便有了跨越門檻的聲響。二媽手里端著自己的碗,趕山媽身子略欠欠,說:

“娃回來了,你過來吃吧。”

二媽往炕邊靠靠,屁股并不坐上去,趕山媽說,他二媽,坐上來,又沒外人嘛,二媽說,好著哩,這樣好著哩,大姐你趕緊吃,飯怕都涼了。趕山爹瞪一眼,恨聲恨氣說:叫你坐上來就坐上來,看你那拿不出手的樣子!二媽畏葸一下,勉強把少半邊屁股挨住炕邊。馬趕山盡量放慢速度吃飯,還是很快吃完了。二媽剛來到炕邊,他又不好立即起身離開,便伸出筷子在盤子里夾炒灌腸片兒,為拖延時間,一下,一下,夾起一小片,趕山媽看見了,還以為他離得遠,忙把盤子往他跟前挪挪,說娃你吃,你愛吃,到機關(guān)灶上又吃不到,回來得又少,你吃。二媽又把盤子往他面前再挪挪,說你吃,可勁兒吃,不夠吃,二媽再給你炒去,家里還多呢,都舍不得吃,就等你回家吃哩。馬趕山吃飯速度也是在十五年的征戰(zhàn)生涯中練出來的,再放慢速度,比普通人還是快得多,他早已吃飽了,他把盤子往炕桌中間推一推,說我都吃飽了,爹多吃,媽多吃,二媽也多吃些,做了半天飯,吃不到嘴里去。趕山爹瞪了兒子一眼說,我們天天都在吃,你媽你二媽讓你吃,你就吃,推來讓去的做什么。馬趕山只好又夾起一片。他多想這個時候有人來打擾一下,他盡快脫身,最好是小錘子這個精靈鬼。平時,這個家伙總能在他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今天估計是讓根娃纏住了。正在思謀對策,就看見根娃一走三撲跌闖進門來,一片聲叫嚷:爹,爹,馬……馬……趕山二媽在靠門的炕邊,扭頭瞥見,火燒柴垛似的叫嚷:慢點,慢點跑,小心摔著!她火急撂下碗去迎接根娃,根娃已到眼前了,趕山爹斥道:日急慌忙做什么,不貴重!他這話看似說根娃,其實是說趕山二媽的。她也是聽得出來的,慚愧地摟住根娃說:不慢慢跑,慌里慌張的,娶媳婦???根娃的目標卻不是二奶奶,他掙脫出來,跌撞到馬趕山跟前,仰臉努力地看著爹的臉說:小仇叔叔說,馬不好好吃草,叫你去看呢。馬趕山沉了臉說,馬好好的,咋就不好好吃草了,還不是你這碎狗日的胡鬧騰?走,咱們看去,要是你編謊,撕爛你的嘴!說著,他一把拽起根娃的一只胳膊,三腳兩步跨出大門外,很少享受這樣待遇的根娃,一下子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榮耀。

兩匹馬在吃苜蓿的嫩芽,津津有味的,像馬趕山剛才吃豬血灌腸一樣饞相畢露,小錘子和兩個小家伙趴在苜蓿地里,頭抵頭,咕咕囔囔不知在說些什么,馬趕山腳步那樣沉重,他們似乎都沒有聽見,根娃正處在幸福中,也忘了打招呼,馬趕山兩腳使勁一跺,大聲說:

“我把你這個小錘子,馬好好的嘛!”

小錘子猝不及防,忙抬起頭,一眼看了兩匹馬,詫道:

“咦!就說啊,剛才明明的不好好吃草嘛,咋就沒事了呢?”

馬趕山快步上前幾步,朝小錘子的屁股輕踢一腳,說:

“馬和你一樣,踢給幾腳就好了。”

旁邊就是麥田,麥苗沖出地平面有一拃高,齊整整的,綠油油的,是那種血氣旺盛的綠。大多的麥田都是這樣,只有幾塊地里的麥苗蔫不拉嘰,馬趕山蹲下身去,細心查看,還覺不清晰,索性五體投地,用手撥開一叢麥苗根部的泥土,抓起泥土擱在鼻孔那里嗅嗅,又使勁嗅嗅,又拔出麥苗的根莖,在嘴里嚼嚼,他一躍起身,大喝道:

“我把這個懶狗日的!不給他老子吃屎,他老子能活出精神嗎?”

小錘子帶著三個小家伙,也像敬業(yè)到了挑剔程度的首長,趴展在麥田邊的空地上,咕咕囔囔,一派的煞有介事。馬趕山突然的一聲斷喝,把根娃嚇壞了,他以為他做錯了什么事,一個激靈拔地而起,一看不是針對他的,撲撲亂跳的心,忽地穩(wěn)當了,他朝馬趕山淺淺一笑,笑意被淹沒在哭喪的神色下。小錘子無動于衷,那兩個小家伙反應(yīng)慢,等反應(yīng)過來他們的爹在罵人時,已經(jīng)知道不是在罵他們了。他們繼續(xù)玩他們的,根娃立即加入其中。

“小錘子!”

馬趕山喊了一聲,卻沒了下文,他看見馬村長大老遠,像一只笨鵝,只看見他的身體在劇烈地左右搖擺,往前的速度卻快不了。小錘子沒有抬頭,照樣和小家伙們在樂滋滋地玩。馬趕山很不服氣,好像小錘子比他還有預(yù)見性有洞察力似的,他往前趕兩步,吼道:

“我把你這個小錘子,你耳朵讓驢毛塞了嗎,我叫你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

小錘子頭也不抬,淡淡地說:

“村長不是來了嘛,就是我去叫他,他也快不了,我又不能背上他跑,一個堂堂的縣長警衛(wèi)員,去背一個小小的村長?我倒無所謂,人笑話縣長呢?!?/p>

三個小家伙這次也有經(jīng)驗了,馬趕山的叫喊并沒有打斷他們的樂趣。沒有人理睬,馬趕山氣哼哼的,獨自在那里跺腳踱步,看見馬村長還是那種姿勢在往這兒趕,忽然,他笑了,自己把自己氣笑了,他嘟囔說:多虧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敵人在屁股后面追,你還能保持這種速度,我叫你一聲大爹。

馬村長就是馬趕山的大爹,血緣很近的大爹,他和趕山爹是一個爺。馬村長終于來了,已經(jīng)離這里只剩三步遠了,他的腳步也停下了,身子還在左右搖晃,馬趕山也不自覺地隨著大爹的節(jié)奏搖晃起來。馬趕山本來沒有動火,嘴上動火了,心里沒有動火,這下他真的有些動火,他有點看不起自己,別人一搖晃,自己跟著就搖晃了,這哪像個縣長的樣子。但,村長畢竟是自己的大爹,回到家了,不能亂發(fā)縣長脾氣。在別的村子,都是別人先問候他,到自家村子,必須自己先問候別人,長輩,晚輩,哪怕是鼻涕娃,自己都得主動些,親切些。要不人說他當官了,忘本了,拿不住自己。按村里人說法,叫:駕不住雞。聽聽,連雞都駕馭不了,還能干什么。這些話肯定不會當他的面說,他們在他爹媽,在他的至親那里說,爹只要聽到這話,非收拾他不可。他立即調(diào)整好情緒,臉上硬生生憋出一圈笑紋,說:

“大爹,吃了嗎?”

“吃了。你吃了嗎?”

“也吃了?!?/p>

“這娃,回家來,咋不事先喘一聲,也好讓我們這些村干部做些迎接縣長的準備?”

“那倒不必。我只是回家,順便看看莊稼?!瘪R趕山明知道大爹在挖苦他,知道大爹早已看出他準備給村上找茬兒,就事先把輩分擺明了,堵你的嘴。馬家人的這點耍人手藝,作為馬家人一個杰出代表,他的心里亮兒堂兒的。但他不打算吃一碗糊糊飯就罷了,他很快調(diào)整出一副公事公辦的臉色,沉聲說:

“馬村長,我想問問,這片麥苗是咋回事?你是有名的莊稼把式,又是一村之長,一定是知道的?!?/p>

“嗨,這事兒啊?看馬縣長說的那話,你碎爺就那么個具體人嘛,懶了半輩子了,你又不是一天兩天才知道的。我雖然是村長,可那是我的碎大大,我還能把人家從平地背的放到陡坡去?”

“馬家人的驢嘴!”馬趕山差點蹦出這么一句話來。好一個具體的人!我看你就夠具體的了。這是子午縣的人評價某個說話做事不分場合沒有分寸感,又顯得另類的人的常用語。他被大爹幾句話堵得嗓子眼里,嗝兒一聲,又嗝兒一聲,終于什么話都沒說出來。突然,馬趕山覺得身旁一黑,像是太陽讓一朵云遮了,乍回頭,見是小錘子。沒留意,他早都不趴在那里玩了,三個小家伙還在那里快樂,卻自覺地壓低了聲音,收束了動作。小錘子說:

“首長,你今天是下來視察工作的,我記得,縣委常委會上強調(diào)過,對那些消極怠工,破壞生產(chǎn)的人,尤其是基層干部,要毫不手軟,堅決鎮(zhèn)壓的?!?/p>

“我當然記得的,那么大的事,我能忘了?你以為我是抱娃收雞蛋的婆娘!”馬趕山說著,一手背后,習(xí)慣性地摸了摸挎在腰間的盒子槍。這一下,把馬村長嚇得不輕,幾乎要魂飛魄散了。馬家人的腦瓜向來靈光,在這一刻,他還能突然想起一句老話來:官前頭,馬后頭,少騷情。眼前的官雖是自家兒郎,那也是官啊,一朝戴上官帽,就是官身不由己了。前幾年搞土改,馬趕山硬是率先把自家土地給人分了,他的爺爺奶奶還活著,老兩口摔了多天的命,還是沒能過了自家孫子這一關(guān)。從小,爺爺奶奶把孫子當自己的眼珠子在手掌里捧大的,祖孫感情要多深有多深,我算個啥哩嘛,給你個好臉,你就是人家的大爹,變臉了,你就是人家手下的一個小村長,恐怕還不如不沾親不帶故的普通村長哩,當官的,拿親朋好友開刀立威,平常得跟平常一樣。一瞬間,馬村長的腦瓜子轉(zhuǎn)了七七四十九個轉(zhuǎn)轉(zhuǎn)兒,再轉(zhuǎn)回來后,他胸脯一挺,慷慨激昂說:

“就是的,這位小仇同志說得完全正確,堅決擁護堅決執(zhí)行縣委常委會的英明決策,誰敢破壞生產(chǎn),堅決鎮(zhèn)壓狗日的,不管他是誰!走,我?guī)銈內(nèi)?,把狗日的馬進卒一槍崩了算!”

“胡說!誰說要槍崩人?國家沒有政策,沒有王法嗎?我看說這話的人,倒是該挨槍子兒的?!?/p>

馬趕山話說得嚴重,小錘子和馬村長都明白的,他心里的火已經(jīng)熄了。馬村長嘿嘿一笑,順手掏出自己的旱煙袋,遞給馬趕山,馬趕山順手接住,掏出自己的旱煙鍋,插進旱煙袋,一根手指頭揉捏著裝煙。這是男人間和解的標志。馬村長說:

“看見生產(chǎn)搞不上去,我這個當村長的心里急得一愣一愣的,可是,碰上這些死蔓子倭瓜,輕了,事不頂,重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抹不開臉皮,又怕違反國家政策,活活地難死人哩。縣長,你說,都聽你的,論公,你是縣長,我是村長,下級堅決服從上級,論私,你是晚輩,我是長輩,就權(quán)當你是長輩吧,你說咋弄就咋弄,反正不把生產(chǎn)抓上去,誰也好不了。”

“大爹,你老人家咋越來越胡說了,輩分怎么可以亂?這樣吧,你把大家都召集起來,咱們開一個現(xiàn)場會?!?/p>

“沒麻達。我這就去叫人?!?/p>

馬村長應(yīng)一聲,接過馬趕山還回來的旱煙袋,以跑來時的姿勢跑走了。馬趕山心里倒沒譜了,原來沒打算回家,更沒打算率先在自己的家里開展工作,話說出去了,一時倒沒了主意。他瞥見小錘子在那兒稍息站著,一只腳頭子在地上顛兒顛兒的,有看他笑話的意思。他的主意來了,他說:

“我說小錘子,今天回家的主意可是你出的吧?我沒打算回家,也沒有做好開展工作的準備,攤子誰擺的誰收,我說?!?/p>

“咦,我說縣長大人,你是縣長,我是縣長?”

“我是縣長??h長命令你把你擺的攤子收了?!?/p>

“沒麻達!我代你當半天縣長吧。讓你碎爺當場講一下他是怎樣種莊稼的,再讓你大爹當場講一下他是怎樣種莊稼的,樹立正面典型,打擊反面典型,不要做得過火,這是在你的家里?!?/p>

“嗯,有道理。”

馬村長把他手中的那面破銅鑼敲得聒耳地響,馬趕山心想,如果哪頭驢要是有手,也會把耳朵捂住的。太吵了,不過,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打人不打人,先把架勢列起來,干革命嘛,沒有陣勢是不行的。馬村長雖然頭滑得蒼蠅落上去,不小心都會崴了腳的,可煽乎起事兒來,那還算是一把好手呢。

馬趕山就這樣走村串戶半個月,整個子午縣的鄉(xiāng)村大體跑了一遍,每到一個村莊,下地頭,進農(nóng)戶,發(fā)動群眾,懲治懶漢,生產(chǎn)眼看有了起色。農(nóng)業(yè)形勢不容樂觀,有的鄉(xiāng)村相當不錯,有的卻相當糟糕,有的農(nóng)戶,莊稼長勢喜人,有的農(nóng)戶簡直一團糟,同樣種在一塊田里的莊稼,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巨大的反差呢?在回縣城的路上,他騎著小光棍,不緊不慢地走,腦子卻在高速運轉(zhuǎn)著。突然,他靈光一閃:怎么莊稼種得好的,差不多都是土改時被劃為地主富農(nóng)中農(nóng)那些農(nóng)戶,而莊稼種得不好的,大多是那些貧農(nóng)家庭,莊稼種得尤其差的,又是原來一寸土地都沒有,在土改中從別人家分到土地的那些雇農(nóng)游民無產(chǎn)者家庭呢?比如,那個他叫碎爺?shù)鸟R進卒。這是一個遠近聞名的逛三,很小的時候就偷雞摸狗,害得四鄰不安,長大后,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把他老爹省吃儉用積攢的一點家產(chǎn),逛蕩得要皮沒皮要毛沒毛,眼看到了娶妻生子年齡,他還沒有改調(diào)兒的跡象,畢竟是本家子弟,丟人丟的都是馬家的人,家族長輩出面打算給他協(xié)調(diào)幾畝地,娶一房媳婦,企圖收住他的心,過安生日子。趕山爺?shù)囟?,家族便讓他拿出二畝地來,族長再拿出二畝地來,娶媳婦的錢物由家族按人頭湊份子??墒?,趕山爺死活不同意,他倒不是舍不得二畝地,他的理由是,馬進卒絕對不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地到了他手里,就糟蹋了,他也不主張家族湊份子給他娶媳婦,說誰家的女子跟了馬進卒,等于進了火坑,那貨賭急眼了,會把媳婦賣到班子店的。終于,拗不過家族,趕山爺只答應(yīng)湊份子,死活不肯出讓土地。還真讓趕山爺說準了,不出幾年,馬進卒名下的二畝地讓他賣了,媳婦倒是沒有被他賣給班子店,他是打算賣的,媳婦趁早抱上還在吃奶的孩子回娘家了。當?shù)厝税鸭嗽航邪嘧拥?,馬進卒這樁買賣雖沒做成,卻對整個馬家全族人的聲譽造成了重大損害,見了馬家人,嘴爛的人張嘴就是一句:你們馬家人還是能干,胯骨上掛著槍的強迫別的婊子從良,原來是為了給自家女人騰窩兒!到了土改,馬進卒是村里最窮的人,真正精打得炕響毛拉得土淌的人,這正是革命依靠的對象,馬趕山是土改工作組的組長,又是在自家門前搞土改,便先從自家開刀,動員爺爺拿出五畝上好的地分給馬進卒,爺爺死活不肯,還是老道理,不是舍不得土地,不是不革命,不是不支持孫子的革命工作,主要是馬進卒不是過正經(jīng)日子的人,土地到他手里,糟蹋了。爺爺拗不過孫子,更拗不過時代大趨勢,馬進卒還是如愿得到了土地,他的土地也正如趕山爺預(yù)料的和馬趕山看到的那樣,算是糟蹋了。

全縣的土改差不多都是馬趕山一手抓過來的,各村像馬進卒這樣的人,也都是馬趕山軟硬不吃給分了土地的,那時,他抱定一個信念,馬進卒之所以成了逛三,是因為沒有土地,別人給了一些土地,那是因為畢竟是別人的土地,革命來了,給了他,革命走了,又得還回去,心定不了,無心侍弄莊稼??墒牵F(xiàn)在明明江山都到手了,跟鐵打的一樣,他們怎么還是個逛三呢?難道真是爺爺死前說的那番道理:癩蛤蟆不長毛,是種的過錯?按說這話對,也不對,爺爺不搞革命,爹不搞革命,為什么我就搞了呢,還搞得死心塌地,人都說是窮人鬧革命,這話對,也不全對,我就不算窮人,我家上百畝好田,還有那么大的山場,好幾位領(lǐng)袖就是富人家子弟,而許多窮人子弟卻在給反動派賣命。這話咋說,咋都說不全呢。說不清,說不清,驢日的這人世間的事情,用嘴去說,咋說都說不清楚,越說越黏牙,你說了一個道理,就會有八百個道理等著堵你的嘴呢,還是一刀一槍方便,江山是打出來的,真理是打出來的,人手里拿著刀子,羊手里沒有刀子,人就應(yīng)該殺羊,羊就應(yīng)該讓人殺,人殺羊吃羊,就是人的真理,羊讓人殺讓人吃,就是羊的真理。像馬進卒這樣的逛三,應(yīng)不應(yīng)該得到土地,應(yīng)該,完全應(yīng)該,耕者有其田,這是真理,那么,得到土地后,應(yīng)不應(yīng)該把土地侍弄好,應(yīng)該,完全徹底地應(yīng)該,土地里生出好莊稼,是土地的真理,種地的人種出好莊稼來,是種地人的真理。我是革命者,我提著頭打江山,是革命者的真理,江山打下來了,我受組織委派,成了一縣之長,我就得把一縣的江山保住,就得把一縣治理好,讓全縣人民群眾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這就是我當縣長的真理。狗日的馬進卒,破壞真理了,是你破壞真理了,你敢破壞真理,我就拿真理拾掇你!

馬趕山心情一下子好得不得了,剛從一個村莊出來,離大路還有快槍能夠射到的距離,暫時休整一下,回縣上去,把調(diào)查研究的結(jié)果整理出來,要趕緊安排下一步的生產(chǎn)任務(wù)呢。他拽了一下韁繩,小光棍還沒停穩(wěn)當,他身子一縱,就下了馬,在路邊一棵已經(jīng)生出嫩葉的山榆樹下,流暢地撒了一泡尿。燒撂子跑出好幾十米遠了,小錘子才發(fā)現(xiàn)馬趕山不在了,趕忙打馬回來,卻見馬趕山在那兒樂滋滋地撒尿,氣便不打一處來,他朝燒撂子耳朵輕扇一巴掌,嗔道:

“人把你叫燒撂子,真是個燒撂子,啥時候都改不了燒撂子毛病!”

“我說小錘子,你到底是在罵馬,還是罵人,做人要正派呢,罵誰就公開罵誰,別像驢,藏一半露一半的?!?/p>

小錘子沒有答話,也站在路邊,朝一棵還像冬天那樣干枯的洋槐樹撒了一泡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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