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菀陪在她身畔,俯瞰山下云氣氤氳,依稀可辨底下太和宮的樓宇,恍若海市蜃景。
繁華到極處,便成不真切。
“摘星閣上摘星辰。素菀,我們今晚就留在此處吧!”這一日再來摘星閣,靳涵薇突然出聲道。
素菀思索了一會,摘星閣雖名曰閣,但其實只是一座精巧的亭臺,山頂四下空曠,夜晚甚涼,又遠離山下眾人,在此過夜,實是不妥。
“公主想觀星的話,在山下宮中也可以?!彼q豫著說。
靳涵薇搖頭:“那里的燈火太亮了?!?/p>
燈火太亮了,所以不適合看星星。
“那……奴婢去準備氈毯?!苯彪y得有興致,素菀不便掃她的興,只得妥協(xié)了,回身囑咐隨行的其他宮女看顧好公主,自己先行下山去取東西。
她回到偏殿,正好碰到靳涵楓派人從靳都送來一件云色織錦緞斗篷,說是山間天涼風大,以備不時之需。她心中一動,便一起帶上了。
六月里,天黑得比較慢,靳涵薇抱膝坐在氈毯上,素菀則伴著她跪坐在一旁,不遠處另聚著幾個隨行的宮人,眾人一同看夜幕緩緩降下。
晚風沁涼,靳涵薇披著斗篷,目光落在悠遠的夜空。今夜天清,正是觀星的好時節(jié)。隨著天空一點一點暗下,星辰也一顆一顆亮起,直至滿天繁星織成一片熠熠光幕,燦爛已極。
“素菀,你是怎么進的宮?”幽靜中靳涵薇忽然出聲問。
素菀微怔,隨即回道:“生活艱難,所以賣身入宮為奴。”
“那你的家人呢?”靳涵薇轉過頭來。
“家人?”素菀垂下眼睫,過了片刻才輕聲道,“都已不在人世了。”
“怎么——”靳涵薇驚覺收口,低了低頭,“抱歉!”
料不到靳涵薇居然會道歉,素菀頗感詫異,她抬首看向她,眸中一瞬間如有輕霧漫過。
“公主言重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彼従彽馈?/p>
“你……愿意與我說說嗎?”今夜星光明耀下,靳涵薇像有別樣的情懷,很想聽聽他人的故事,聽聽屬于他人的人生。
素菀愣了下,隨即心口有些發(fā)緊,壓貯在心中十年的過往,在今夜因這輕輕一語被勾起,仿若深埋地底的巖火乍然沖破重重桎梏,立時便要噴涌而出。
靳涵薇聽她良久不語,于是抬頭看她,但見素菀雙目中波光明滅,似有幽光游動。看著那一雙眼,她心里無端地感到一絲冷意。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出口問道。
素菀偷偷揪緊衣角,像是要借這個動作將所有的情緒都按捺回去?!皼]事?!彼龢O力平穩(wěn)下呼吸,緩緩說,“家父與家母均是在一場瘟疫中過世的,距今已十年有余了。他們過世后我便一個人四處討生活,一直到兩年前進宮。”
她喟然嘆道:“父母生前,我未有盡孝,而在他們過世后,我也未能時時拜祭,實在愧為人子。”
靳涵薇沉默下來,過了半晌,方道:“你能如此想,想來他們在天之靈已能感覺到欣慰了?!?/p>
素菀凝目看她一眼,一雙清眸比天上的星子更亮,也更深遠不可測:“素菀謝過公主寬慰。”
靳涵薇卻沒有看到,她正仰首望向夜空,眼中倒映下點點星光。“我母后也是在我年少時離去的。她是個優(yōu)雅溫和的女子,只是她的眼睛里常常裝著憂愁,當時我還小,尚不知道她身為一國之母為什么還會那么多的愁意,但我最近越來越多地想到她,突然之間就明白了,那愁意是在宮廷中埋葬了半生的無可奈何?!?/p>
“公主……”素菀輕聲喚道。
靳涵薇轉頭看她,搖頭說:“我沒事,這兩天我已經(jīng)想通了許多事,只是今夜又有些感慨?!?/p>
素菀微笑頷首:“公主能想通就最好不過了?!?/p>
靳涵薇淺淺一笑,重又抬頭:“看著這浩渺無際的星空,只覺紅塵韶華不過轉瞬,還有什么事是想不通的呢?還有什么事是可以執(zhí)著的?不過是既來之則安之罷了!”
“嗯。”素菀輕輕應聲,雖覺靳涵薇現(xiàn)在的想法似乎過于消極了些,但難得她內(nèi)心平靜了下來,比起月前的自悲自苦實已好過許多。她也仰起頭,天懸銀河,遙遙看去,黑色的夜幕上,星光綴成一片,清輝漫開,幻出點點華暈,朦朧而清透。
“真的好美……”她心里幽幽一聲嘆。靳涵薇已學著去放開懷抱、放下執(zhí)著,那自己呢?她心中的執(zhí)著又該何去何從呢?
一時寂靜,兩人皆靜靜看著滿天璀璨。
“素菀,謝謝你!”幽靜中靳涵薇忽然出聲說,“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陪在我身邊?!?/p>
素菀臉上綻開微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難言的寧靜平和。夜風拂過兩人衣發(fā),無聲無痕。
夜如何其?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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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夜如何其?夜未央?!对姟ば⊙拧ねチ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