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半解放”呢?沒有什么科學(xué)的定義。只是我個人的感覺而已。
集中批斗之后,時令已經(jīng)走過了1968年,進入了1969年。在這一年的舊歷元旦前,系革委會突然通知我,可以回家了。送我(這次恐怕不好再說“押解”了)回家的,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一個“小爐匠”。此時我家的那一間大房間久已被封了門,全家擠住在一間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據(jù)家里兩位老太太告訴我,其間曾有一個學(xué)生拿著抄走了的房門鑰匙,帶著一個女人,在那間被查封了的大屋子里,鬼混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睡在我的床上,用我們的煤氣做飯。他們威脅兩位老太太說:“不許聲揚!否則將有極其嚴重的后果。”現(xiàn)在“小爐匠”就拿著那一把鑰匙,開了門,讓我睡在里面。我離開自己的床已經(jīng)有八九個月了。
我此時在高興之中又滿懷憂慮。我頭上還頂著一摞帽子,自己的前途仍然渺茫。每月只能拿到那一點錢,吃飯也不夠。我記得后來增加了點錢,數(shù)目和時間都想不起來了。外來的壓力還是有的。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樓下一個家屬委員會的什么“連長”的老頭子(他自己據(jù)說是國民黨的兵痞)高聲昭告全樓:“季羨林放回來了。大家都要注意他呀!”這大概是“上面”打的招呼。我聽了沒有吃驚,這種事情對我可以說是習(xí)以為常了。但是,心里仍然難免有點別扭,知道自己被判“群眾監(jiān)督”了。我仿佛成了瘟神或艾滋病的患者,沒有人敢接觸了。
即使沒有人告訴我,毋寧說是提醒我這種情況,我這人已經(jīng)有點反常。走路抬頭,仍不習(xí)慣。進商店買東西,像是一個白癡,不知道說什么好。我不敢叫售貨員“同志”,我怎么敢是他們的“同志”呢?不叫“同志”又叫什么呢?叫“小姐”,稱“先生”,實有所不妥。什么都不叫,更有所不安。結(jié)果是口囁嚅而欲言,足趑趄而不前,一副六神無主,四體失靈的狼狽相,我自己都覺得十分難堪。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老年癡呆癥的患者了。
過了沒有多久,我被指令到四十樓去參加“學(xué)習(xí)”。我第一次從家里走向四十樓的時候,正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時候。這一段路相當(dāng)長,總有三四里路;走快了,也得用半小時。我走出門去,走了一段路,立即避開大路,從湖中的冰上走過去。我忽然想到古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說法,這只是形象的比喻,可我今天的處境不正是這個樣子嗎?我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習(xí)慣同人打交道。我到了四十樓,見了革命小將,是不是還要高喊“報告”呢?是不是還要低頭垂手站在他們面前呢?這都是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我得不到答復(fù),走起路來,就磨磨蹭蹭。
我越走越慢,好不容易才走到四十樓。我見景生情,思緒萬端。前不久我還在這里被“樓中游斗”,曾幾何時,我又回到這里來了。這回是以什么身份?我說不清?!俺笙眿D怕見公婆的面”,怕也不行。我一鼓勇氣,進去報了到。幸而沒有口號的喊聲,沒有手打腳踹,而是不冷不熱的待遇。我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被分派了小組,組員都是學(xué)印地語的學(xué)生。從此以后,我就以一個莫名其妙的身份,參加了他們的學(xué)習(xí)和活動。原來東語系的“棚友”都被召喚到那里??墒谴鰠s不知為什么顯然不同了。有的被分配打掃樓道。有一個印地語教員被無端扣上了地主的帽子,被分配打掃廁所。我原來是有思想準(zhǔn)備來干最臟最累的活。然而竟然沒有,實出我的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