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牛棚生活(三)(2)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喊你為什么不出來?你耳朵聾了嗎?”我知道事情有點(diǎn)不妙。還沒有等我再想下去,我臉上,頭上驀地一熱。一陣用膠皮裹著的自行車鏈條作武器打下來的暴風(fēng)驟雨,鋪天蓋地地落到我的身上,不是下半身,而是最關(guān)要害的頭部。我腦袋里嗡嗡地響,眼前直冒金星。但是,我不敢躲閃,筆直地站在那里。最初還有痛的感覺,后來逐漸麻木起來,只覺得頭頂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一陣陣火辣辣的滋味,不是痛,而是比痛更難忍受的感覺。我好像要失掉知覺,我好像要倒在地上。但是,我本能地堅(jiān)持下來。眼前鞭影亂閃。叱罵聲——如果有的話——也根本聽不到了。我處在一片迷茫、混沌之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打了多久。據(jù)后來住在拐角上那間牢房里的“棚友”告訴我,打得時(shí)間相當(dāng)長(zhǎng),他們都覺得十分可怕,大有談虎色變的樣子。我自己則幾乎變成了一塊木頭,一塊石頭,成為沒有知覺的東西,反而沒有感到像旁觀者感到的那樣可怕了。不知到了什么時(shí)候,我隱隱約約地仿佛是在夢(mèng)中,聽到了一聲:“滾蛋!”我的知覺恢復(fù)了一點(diǎn),知道這位兇神惡煞又對(duì)我“仁慈”了。我連忙夾著尾巴逃回了牢房。

但是,知覺一恢復(fù),渾身上下立即痛了起來。我的首要任務(wù)是“查體”,這一次“查體”全是“外科”,我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還是否完整。眼睛被打腫了,但是試著睜一睜:兩眼都還能睜開。足征眼睛是完整的。臉上,鼻子里,嘴里,耳朵上都流著血。但是張了張嘴,里面的牙沒有被打掉。至于其他地方流血,不至于性命交關(guān),只好忍住疼痛了。

試想,這一夜我還能睡得著嗎?我躺在木板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渾身難受。流血的地方黏糊糊的,只好讓它流。痛的地方,也只好讓它去痛。我沒有鏡子,沒法照一照我的“尊容”。過去我的難友,比如地球物理系那一位老教授,東語系那一位女教員等等,被折磨了一夜之后,臉上浮腫,眼圈發(fā)青。我看了以后,心里有點(diǎn)顫抖。今天我的臉上就不止浮腫,發(fā)青了。我反正自己看不到,由它去吧。

第二天早晨,照樣派話,照樣要背語錄。我現(xiàn)在干的是在北材料廠外面馬路兩旁篩沙子的活。我身上是什么滋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概說不清楚,我完全迷糊了,迷糊到連自殺的念頭都沒有了。

正如俗話所說的:禍不單行。我這一個(gè)災(zāi)難插曲還沒有結(jié)束。這一天中午,還是那一位張先生走進(jìn)牢房,命令我搬家。我這“家”沒有什么東西,把鋪蓋一卷,立即搬到我在門外受刑的那一間屋子里。白天沒有什么感覺,到了夜里,我才恍然大悟:這里是“特別雅座”,是囚禁重囚的地方。整夜不許關(guān)燈,屋里的囚犯輪流值班看守,不許睡覺?!翱词亍笔裁茨?我不清楚。是怕犯人逃跑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知識(shí)分子犯人是最膽小的,不會(huì)逃跑??磥硎桥路溉藢ざ桃?,比如上吊之類。現(xiàn)在我才知道,受過重刑之后,我在黑幫大院里的地位提高了,我升級(jí)了,升入一個(gè)更高的層次?!皻J犯”陸平就住在這間屋里。打一個(gè)比方說,我在佛教地獄里進(jìn)入了阿鼻地獄,相當(dāng)人間的死囚牢吧。

但是,問題還沒有完。仍然是那一位張先生,命令我同中文系一位姓王的教授,每天推著水車,到茶爐上去打三次開水,供全體囚犯飲用。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一位王教授會(huì)同我并列。據(jù)我所知,他并沒有參加“井岡山”,也并沒有犯過什么彌天大罪,為什么竟受到這樣的懲罰呢?打開水這個(gè)活并不輕,每天三次,其他的活照干,語錄照背。別人吃飯,我看著。天下大雨,我淋著。就是天上下刀,我也必須把開水打來,真是苦不堪言。但是,那一位姓王的教授卻能苦中尋樂:偷偷地在茶爐那里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煙斗煙。好像是樂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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