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時關(guān)心的決不是這樣的哲學(xué)問題,就只是想喝一點水。我從早晨到現(xiàn)在滴水沒有入口。天氣又熱,又經(jīng)過長途跋涉,渴得難以忍受。我木然坐在床板上,心里想的只是
水 水 水。
如果我眼前有一點水的話,不管是河水,湖水,還是海里的水,坑里的水,甚至臭溝里的水,我一定會埋頭狂飲。我感覺到,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有水喝。我夢想“時來運轉(zhuǎn)風(fēng)雷動”,我一旦被“解放”,首先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通水。如果能有一瓶冰鎮(zhèn)啤酒,那就會賽過玉液瓊漿了。
“水,水,水”,我心里想。
但是一滴水也看不到。
我忽然想到在大學(xué)念書時讀過的英國浪漫詩人柯勒律治(Coleridge)的《古舟子詠》(Ancient marines),其中有一行是:
Water,water,everywhere(水,水,到處都有)。
這里指的是海水。到處有水,卻是咸的,根本沒法子喝,我此時連咸水也看不到,我眼前只有一片干黃的塵土。同古舟子正相反,我是:
Water,water,nowhere(水,水,無處有水)。
我坐在那里,患了思水狂?;谢秀便保恢袅硕嗑?。
此地處在燕山腳下,北倚大山,南面是縱橫交錯的田疇。距離居民聚居的太平莊,還有一段路。實際上它孤立在曠野之中。然而押解我們到這里來的革命小將和中將,對于這個風(fēng)景宜人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卻怕得要命。他們大概害怕,人數(shù)遠遠超過他們的黑幫會團結(jié)起來舉行暴動。所以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他們都是手持長矛。他們內(nèi)心是膽怯的。其實我們這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中老知識分子,哪里還能有什么暴動的能力和勇氣呢?我們只是虔心默禱上蒼,愿不吃素的長矛不要刺到我們身上,我們別無所求,別無所圖。看了他們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神氣,心里覺得非??尚?。
到了夜里,更是戒備森嚴(yán),大概是怕我們逃跑,試問在曠野荒郊中我們有逃跑的能力和勇氣嗎?也許是押解人員真正心慌。他們傳下命令:夜里誰也不許出門,否則小心長矛!如果非到廁所去不行,則必須大聲喊:“報告!”得到允許,才能行動。有一天夜里,我要小便,走出門來,萬籟俱寂,皓月當(dāng)空。我什么人都看不到,只好對空高呼:“報告!”在黑影里果然有了人聲:“去吧!”此人必然是長矛在手,但是我沒有見到人影。
我們是來勞動改造的。勞動是我們的主課。第二天早晨,我們就上了半山,課程是栽白薯秧。按說這不是什么累活??墒俏彝现鴰纳眢w,跪在地上,用手栽秧,感到并不輕松。但是我仍然賣勁地干,一點不敢懈怠??墒俏翌^上猛然挨了一棒,抬頭看到一個一手抓長矛一手抓棒的押解人員,他厲聲高喊:“季羨林!你想挨揍嗎?!”我不想挨揍,只好低下頭,用出吃奶的力氣來干活,手指頭磨出了血。
此地風(fēng)光真是秀美。當(dāng)時是初夏,桃花、杏花早已零落;但是周圍全是樹林,綠樹成陰,地上開滿了各種顏色的小花,如錦繡一般。再往上看,是高聳入云的山峰。在平常時候,這樣美妙的大自然風(fēng)光,必然會引起我的興趣,大大地欣賞一番。但是此時,我只防備頭上的棒子,欣賞山水的閑情逸致連影兒都沒有了。也許真是積習(xí)難除,在滿身泥污,汗流浹背的情況下,我偶一斜眼,瞥見蒼翠欲滴的樹林,心里涌起了兩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