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勞改的初級階段(4)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類似這樣的奇思怪想,我還有一些。每一次紅衛(wèi)兵押著我沿著湖邊走向外文樓或其他批斗場所時,我一想到自己面臨的局面,就不寒而栗。我是多么想逃避呀!但是茫茫天地,我可是往哪里逃呢?現(xiàn)在走在湖邊上,想到過去自己常在這里看到湖中枯木上王八曬蓋。一聽到人聲,通常是行動遲緩的王八,此時卻異常麻利,身子一滾,墜入湖中,除了幾圈水紋以外,什么痕跡都沒有了。我自己為什么不能變成一只王八呢?我看到腳下亂爬的螞蟻,自己又想到,我自己為什么不能變成一只螞蟻呢?只要往草叢里一鉆,任何人都找不到了。我看到天空中飛的小鳥,自己又想到,我自己為什么不能變成一只小鳥呢?天空任鳥飛,翅膀一展,立刻飛走,任何人都捉不到了??傊窍幼约荷碥|太大。堂堂五尺之軀,過去也曾驕傲過,到了現(xiàn)在,它卻成了累贅,欲丟之而后快了。

這一些幻想毫無用處,自己知道。有用處的辦法有沒有呢?有的,那就是逃跑。我確實認(rèn)真考慮過這一件事。關(guān)鍵是逃到什么地方去。逃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這是最蠢的辦法。聽說有一些人這樣做了。新北大公社認(rèn)為這是犯了天法,大逆不道,派人到他的家鄉(xiāng),把他揪了回來,批斗得加倍地野蠻殘酷。這一條路決不能走。那么逃到哪里去呢?我曾考慮過很多地方,別人也給我出過很多點子,或到朋友那里,或到親戚那里。我確曾認(rèn)真搜集過全國糧票,以免出門挨餓。最后,考慮來,考慮去,認(rèn)為那些都只是幻想,有很大的危險,還是留在北大吧。這是一條最切實可走的路,然而也是最不舒服,最難忍受的路,天天時時提心吊膽,等候紅衛(wèi)兵來抓,押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忽然有一天,東語系公社的領(lǐng)導(dǎo)派人來下達命令:每天出去勞動。這才叫做“勞動改造”,簡稱“勞改”,沒有勞動怎么能改造呢?這改變了我天天在家等的窘境,心中暫時略有喜意。

從今以后,我就同我在上面談到的首先被批斗的老教授一起,天天出去勞動。僅在一年多以前十年浩劫初起時,在外文樓批斗這一位老教授,我當(dāng)時還濫竽人民之內(nèi),曾幾何時,我們竟成了“同志”。人世滄桑,風(fēng)云變幻,往往有出人意料者,可不警惕哉!

我們這一對難兄難弟,東語系的創(chuàng)辦人,今天同為階下囚。每天八點到指定的地方去集合,在一個工人監(jiān)督下去干雜活。十二點回家,下午兩點再去,晚上六點回家。勞動的地方很多,工種也有變換,有時候一天換一個地方。我們二人就像是一對能思考會說話的牛馬,在工人的鞭子下,讓干什么干什么,半句話也不敢說,不敢問。據(jù)我從旁觀察,從那時起,北大工人就變成了白領(lǐng)階級,又好像是押解犯人的牢頭禁子,自己什么活都不干,成了只動嘴不動手的“君子”。我頗有點腹誹之意。然而,工人是領(lǐng)導(dǎo)一切的階級,我自己只不過一個階下囚,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也不敢說三道四了。據(jù)我看,專就北京大學(xué)而論,這一場所謂“文化大革命”,實際上是工人整知識分子的運動。在舊社會,教授與工人地位懸殊,經(jīng)濟收入差距也極大。有一些教授自命不凡,頗有些“教授架子”,對工人不夠尊重。工人心中難免蘊藏著那么一點怨氣。在那時候他們也只能忍氣吞聲。解放以后,情況變了。到了十年浩劫,對某一些工人來說,機會終于來了。那一股潛伏的怨氣,在某一些人鼓勵煽動下,一股腦兒爆發(fā)出來了。在大飯廳批斗向壁而立時,許多響亮的耳光聲,就來自某一些工人的巴掌與某一些教授的臉相接觸中。我這些話,有一些工人師傅可能不肯接受。但我們是唯物主義者,要實事求是,事情是什么樣子,就應(yīng)該說它是什么樣子。不接受也否認(rèn)不了事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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