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論基礎(chǔ)大抵如此。

理論必須聯(lián)系實際：我究竟要采用什么方式呢?不用細(xì)說，大家一定都能猜到：資本主義方式。好在我已經(jīng)被打倒，成了“反革命分子”，這一點嫌疑我也無須避諱了。

在自殺行動中，決心下定以后，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決定用什么方式?，F(xiàn)在我的方式既已選定，大功告成就在眼前。我可以考慮行動的時間和地點了。時間問題很容易解決：立即實行，越快越好。至于地點問題則頗費周折。解決這個問題，首先——恕我借用一個當(dāng)時極為流行的詞兒——要考慮大方向。大方向無非是有兩個：一近一遠(yuǎn)。近是就在家里，遠(yuǎn)則要走出家門。最方便當(dāng)然是在家里。但我顧慮重重。我們家里只有一大間一小間房子。如果在家里實施我的計劃，夜里服下安眠藥，早晨一起床，兩個老太太看到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們即使不被嚇?biāo)?，也必然被嚇昏。這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呀!我一生為別人考慮過多，此時更是不得不爾。把我的尸體抬出去以后，死過人而且是死過自己親人的房間，她們敢住下去嗎?不敢，又待如何?值此世態(tài)炎涼，人情如紙的時代，誰肯誰又敢向這兩位孤苦無靠的老太婆伸出援助之手呢?我現(xiàn)在已成為雙料的“反革命分子”，新北大公社已經(jīng)給我戴上了這樣一頂帽子，如今又“自絕于人民”，是在反革命之上又加反革命了?？傊?，在家里不行。

那就在外面吧。在外面也有一個方向問題，而且方向的頭緒更多。我首先是受了我上面提到的中文系那一位總支書記的啟發(fā)，想到了西山。西山山深林密，風(fēng)光秀麗。倘我能來到此處，獵獵松濤，淙淙泉聲，頭枕松針，仰視碧空，自己親手消滅掉一生最可寶貴的生命，多么愜意，又是多么有詩意呀!簡直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首最美妙的詩。但是，那地方太遠(yuǎn)，路上倘被紅衛(wèi)兵截獲，那就要吃不了的兜著走了。我否定掉這個想法，又想到頤和園。過去有不少名人到這里來尋短見，王國維是最著名的例子?？晌也幌雽W(xué)王老先生投水自盡。在山后找一個洞穴，吞下安眠藥，把花花世界丟在身后，自己一走了之。但是我又怕驚嚇了游興正濃的游園的仕女君子。這個主意也不妥。我想來想去，想到了后面只有一條馬路之隔的圓明園。這里有極大的葦坑。時值初冬，蘆花正茂。我倘能走到蘆葦深處，只須往地上一躺，把安眠藥一服，自己的目的立即達(dá)到。何等干凈，又何等利索!想到這里，我對自己非常滿意，我高興得簡直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認(rèn)為，這簡直是我的天才的火花的最后而又最光輝的一次閃爍。過此則廣陵散矣。

我的心情異常地平靜，平靜得讓自己都感到害怕。我沒有研究過古今自殺人的死前心理學(xué)。屈原在澤畔行吟時的心情，從他的作品中得知一二，但也不夠具體。按道理，一個人決定死是非常困難的，感情應(yīng)該有極其劇烈的波動，甚至痛哭流涕，坐臥不寧，達(dá)到半瘋的地步；然后橫下一條心，慷慨死去。江淹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蔽乙粵]有飲恨，二沒有吞聲。我的心情很平靜，平靜得讓我自己都感到異樣，感到不可理解。

但是，平靜中也有不平靜。我想到明天此時，我直挺挺地躺在圓明園荒涼寂寞的大葦坑中。那里幾乎是人跡不至的地方。不知道會隔多少時候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尸體。此時我的尸體也許已經(jīng)腐爛了，也許已經(jīng)被什么鳥獸咬掉一只胳臂或一條腿；肚子也許已經(jīng)被咬開，腸子、五臟都已被吃掉；渾身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眼下還是一個完整的我，到了那時候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我渾身顫抖，我想不下去了。我仿佛能聽到那時候新北大公社的廣播臺聲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播放：“反革命分子季羨林自絕于人民，畏罪自殺，罪該萬死!”井岡山的廣播臺也決不會自甘落伍，同新北大公社展開“打倒季羨林”的競賽。

但是，不管這些幻想多么可怕，它仍然阻擋不住我那自殺的決心。決心一下，決不回頭。我心情平靜，我考慮我這五十多年的一生最后幾個鐘頭必須做的事情。我有點對不起陪我擔(dān)驚受怕的我那年邁的嬸母，對不起風(fēng)風(fēng)雨雨，坎坎坷坷，伴我度過四十年的老伴，對不起我那些兒女孫輩，對不起那恐怕數(shù)目不多的對我仍懷有深情厚誼的親戚和朋友。我對不起的人恐怕還有很多很多，我只能說一句：“到那邊再會了?！蔽野褍H有的幾張存款單，平平淡淡地遞給嬸母和老伴，強抑制住自己，沒有讓眼淚滴在存款單上。我無言地說：“可憐的老人!今后你們就靠這一點錢生活下去吧!不是我狠心，也不是我自私，茫茫宇宙，就只給我留下這樣一條獨木橋了，我有什么辦法呢?”她們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她們的感情也沒有激動，眼淚也沒有流下。我沒有考慮立什么遺囑，那毫無用處。伴我一生的那些珍貴的書籍，我現(xiàn)在管不了啦，這就是我生離死別的一幕。一切都平靜得平淡得令我害怕。

我半生患神經(jīng)衰弱失眠癥，服用的中西安眠藥成籮成筐，我深通安眠藥之學(xué)，平日省吃儉用，節(jié)約下來不少，丸與水都有，中與西兼?zhèn)洹＿@時我搜集在一起，以丸打頭，以水沖下，真可謂珠聯(lián)璧合，相輔相成，我找了一個布袋子，把安眠藥統(tǒng)統(tǒng)裝在里面，準(zhǔn)備走出門去，在樓后爬過墻頭，再過一條小河和一條馬路，前面就是圓明園。

一切都準(zhǔn)備就緒，只等我邁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