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際大學(1)

一生的遠行 作者:季羨林


 

我怎樣來描繪國際大學留給我的印象呢?這個名字是緊密地同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我又是在學生時代見到過泰戈爾的一個人。因此談一談國際大學,對我來說好像就是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了。

1951年,我第一次訪問印度,曾在圣地尼克坦國際大學住了兩夜,就住在泰戈爾的故居叫做北樓的一座古舊的房子里。第二天一大早,我起來到樓外去散步。樓外是旭日乍升,天光明朗,同樓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參天的榕樹,低矮的灌木,都蔥蔥郁郁,綠成一團。里面摻雜著奇花異草,姹紫嫣紅。我就在這紅綠交映中,到處溜達,到處流連。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泰戈爾生前做木匠活的一些工具,如斧頭、刨、鋸之類。眼前一亮,我瞥見在我身后小水池子里,正開著一朵紅而大的水浮蓮,好像要同朝陽爭鮮比艷。

又過了二十多年。我又帶著對那一朵水浮蓮的回憶到國際大學來訪問了。

在路上,我飽覽了西孟加拉的農村景色。馬路兩旁長著古老的榕樹,中間間雜著高大的木棉樹。大朵的紅花開滿枝頭,樹下落英繽紛,成了紅紅的一堆。我忽然想起了王漁洋的詩句:“好是日斜風定后,半江紅樹買鱸魚?!蔽抑溃@里說的紅樹是指的經霜的楓樹,與木棉毫不相干。但是,兩者都是名副其實的紅樹,兩者都是我所喜歡的,因而就把它們聯(lián)想在一起了。我喜歡我心中的紅樹。

猛然間從路旁的稻田和菜田里驚起了一群海鷗似的白色的鳥,在綠地毯似的稻田上盤旋了幾圈以后,一下子翻身飛了上去,排成一列長隊,飛向遙遠的碧空,越飛越小,最后只剩下幾星白點,沒入浩渺的云氣中。我立刻又想到杜甫的詩句:“江湖多白鳥,天地有青蠅。”我并不知道,杜甫所說的白鳥究竟是什么東西。但是,我眼前看到的確實是白鳥,我因而又把它們聯(lián)想在一起了。我喜歡我心中的白鳥。

快到圣地尼克坦的時候,汽車正要穿過一個十字路口,突然從兩旁跑出來了一大群人,人人手持紅旗,高呼口號。這是等候著攔路歡迎我們的印度朋友。我們下車,同他們握手、周旋,又上車前進。但是,走了很短一段路,路兩旁又跑出來了一大群人。又是人人手執(zhí)紅旗,高呼口號。我們又下車,同他們握手、周旋,然后上車前進。就這樣,當我們的旅程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突然從大自然回到了人間,感受到印度人民的友情。

圣地尼克坦到了。這時候,大學副校長、教員和學員、中國學院的教員和學員,已經站在炎陽下,列隊歡迎我們,據說已經等了很長的時間。接著來的是熱情的招待會和茶會,熱情的握手和交談。西孟政府的一位部長特地從加爾各答趕了來,在一個中學里為我們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會。緊跟著是參觀中國學院。我萬沒有想到,在萬里之外,竟會看到我們敬愛的周總理的手跡。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心里熱乎乎的。我們匆匆吃過晚飯,又到大草坪去參加全校的歡迎大會,會后又欣賞印度舞蹈,到副校長家去拜訪。總之,整個下午和整個晚上,一刻也沒有停,忙得不可開交。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來到室外散步。我念念不忘,想尋覓那一朵水浮蓮。不但水浮蓮看不到,連那一個小水池子也無影無蹤了。我悵望著參天的榕樹和低矮的灌木,心里惘然。我們參觀了學生上朝會和在大榕樹下面席地上課以后,就去參觀泰戈爾展覽館。展覽館是一座新建的漂亮的樓房。有人告訴我,這地址就是以前的北樓,我的心一跳,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去。我仿佛看到老詩人穿著他那身別具風格的長袍,白須飄拂,兩眼炯炯有神,慢步走在樓梯上,房間中,草地上,樹陰下。他嘴里曼聲吟詠著新作成的詩篇。我仿佛聽到老詩人在五十多年前訪問中國時對中國人民講的話:“印度認為你們是兄弟,她把她的愛情送給了你們?!薄霸趤喼?,我們必須團結起來,不是通過機械的組織的辦法,而是通過真誠同情的精神?!薄艾F(xiàn)在仍然持續(xù)著的這個時代,必須被描繪成為人類文明中最黑暗的時代。但是,我并不失望,有如早晨的鳥,甚至當黎明還處在朦朧中時,它就高唱,宣布朝陽的升起,我的心也宣布偉大的未來將要來臨,它已經來到我們身旁。我們必須準備去迎接這個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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