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們又回到火車上。同車的外國旅客又聚會了。那一位在火車上索要“開開水”的老太太,還有那一位在滿洲里海關(guān)上勸我忍耐的老頭,都回來了。我問老頭,他們在哪里吃的午飯?老頭向我狡猾地擠了一擠眼睛,告訴我,他們吃了一頓非常精美而又非常便宜的飯。他看到我大惑不解的神情,低聲對我說:他們在哈爾濱時已經(jīng)在黑市上,用美元換了盧布,同官價相差十幾倍。在莫斯科,他們也有路子,能夠用美元在黑市上換盧布。因此他們只需花上八個美元,便可以美美地“撮”上一頓。我恍然大悟:這些人都是旅行的老油子,神通廣大,無孔不入。然而,事隔半個多世紀(jì)以后,那里依然黑市猖獗,這就不能不發(fā)人深省了。
一宿無話,夜里不知是在什么時候,火車又開動了。第二天下午,到了蘇聯(lián)與波蘭接界的地方,叫斯托爾撲塞(Stolpce),在這里換乘波蘭車。晚上過波京華沙。14日晨四時進入德國境內(nèi)。
在波蘭境內(nèi)行駛時,上下車的當(dāng)然都是波蘭人。這些人同俄國人有很大的不同,他們衣著比較華麗,態(tài)度比較活潑,而且有相當(dāng)高的外語水平,很多人除了本國話以外,能講俄語和德語,少數(shù)人能講一點英語。這樣一來,我們跟誰都能“明白”了,用不著再像在蘇聯(lián)一樣,用手勢來說話了。霎時間,車廂里就熱鬧了起來。波蘭人顯然對中國人也感興趣,我們就亂七八糟地用德語和英語交談起來。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一個年紀(jì)很輕的波蘭女孩子悄沒聲地走進了車廂:圓圓的臉龐,兩只圓圓的眼睛,晶瑩澄澈,天真無邪,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找了一個座位,坦然地坐了下來。我們幾個中國學(xué)生都覺得很有趣,便搭訕著用英語同她交談,沒想到,她竟然會說英語,而且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們的提問,一點扭捏的態(tài)度也沒有。我們問她的名字。她說,叫Wala。這有點像中文里面的“哇啦”。同行的謝家澤立刻大笑起來,嘴里“哇啦!哇啦!”不止。小女孩子顯然有點摸不著頭腦,圓睜雙目,瞪著小謝,臉上驚疑不定。后來我們越談越熱鬧,小小的車廂里,充滿了笑語聲。坐在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看了看小女孩子,對我撇了撇嘴,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我大惑不解,我也沒有看出,這個小女孩子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鄙夷的地方。這一下子輪到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小女孩子和其他中國學(xué)生都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位中年人的撇嘴,依然談笑不輟。這時車廂里更加熱鬧了,頗有點中國古書上所說的“履舄交錯”的樣子。我不記得,小女孩子什么時候離開了車廂。萍水相聚,轉(zhuǎn)瞬永別。這在人生中時刻都能遇到的情況,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同這個波蘭小女孩子的萍水相聚,我卻怎么也不能忘懷,十年以后,我終于寫成了一篇散文《Wala》。
早晨八時,火車到了德國首都柏林。長達十日的長途火車旅行就在這里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