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2月17日

據(jù)說，只有人是會笑的。我活在這個大地上幾十年中，曾經(jīng)笑過無數(shù)次，也曾看到別人笑過無數(shù)次。我從來沒有琢磨過人會不會笑的問題，就好像太陽從東方出來，人們天天必須吃飯這樣一些極其自然的、明明白白的、盡人皆知的、用不著去探討的現(xiàn)象一樣，無須再動腦筋去關(guān)心了。

然而，人是能夠失掉笑的。

就連人能夠失掉笑這個事實我以前也沒有探討過，不是用不著去探討，而是沒有想到去探討，沒有發(fā)現(xiàn)有探討的必要；因為我從來還沒有遇到過失掉了笑的人，沒有想到過會有失掉了笑的人，好像沒有遇到過鬼或者陰司地獄，沒有想到過有鬼或者有陰司地獄那樣。

人又怎能失掉笑呢?

我認(rèn)識一位參加革命幾十年的老干部。雖然他資格老，然而從來不擺老資格，不擺架子。我一向?qū)细刹繎阎f不出的、極其深厚的、出自內(nèi)心的感情與敬佩。他們好像是我的一面鏡子，可以照見自己的不足，激勵自己前進(jìn)。因此，我就很愿意接近他，愿意對他談?wù)勛约旱乃枷?。?dāng)然并不限于這些。我們有時簡直是海闊天空，上下古今，文學(xué)藝術(shù)，哲學(xué)宗教，無所不談。他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在閑談時他的笑聲更使我永生難忘。這不是會心的微笑，而是出自肺腑的爽朗的笑聲。這笑聲悠揚(yáng)而清脆，溫和而熱情；它好像有極大的感染力，一聽到它，頓覺滿室生春，連一桌一椅都仿佛充滿了生氣，一花一草都仿佛洋溢出活力。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笑聲沖破了高樓大廈，沖出了窗戶和門，到處飄流回蕩，響徹了整個燕園。

想當(dāng)初當(dāng)我聽到這笑聲的時候，我并沒有覺得它怎樣難能可貴，怎樣不可缺少，就同日光空氣一樣，抬眼就可以看到，張嘴就可以吸入。又像春天的和風(fēng)，秋日的細(xì)雨，只要有春天，有秋天，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得到。中國古詩說“司空見慣渾閑事”，我一下子變成了古時候的司空了。

然而好景不長，天空里突然堆起了烏云，跟著來的是一場暴風(fēng)驟雨。這一場暴風(fēng)驟雨真是來得迅猛異常。不但我們自己沒有經(jīng)受過，而且也沒有聽說別人曾經(jīng)經(jīng)受過。我們都仿佛當(dāng)頭挨了一棒，直打得天旋地轉(zhuǎn)，昏頭昏腦。有一個時期，我們都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在一個陰森可怕的恐怕要超過“白公館”和“渣滓洞”的地方住了一些時候。以后雖然恢復(fù)了自由，然而每個人的腦袋上還都戴著一大堆莫須有的帽子，天天過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日子，謹(jǐn)小慎微，瞻前顧后，唯恐言行有什么“越軌”之處，隨時提防意外飛來的橫禍。我們的處境真比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還要困難。我們每個人腦海里都有成百個問號，成千個疑團(tuán)；然而問天天不語，問地地不應(yīng)。我們只有沉默寡言，成為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了。

在這期間，我也曾幾次遇到過他，都是在路上。我看到他從遠(yuǎn)處走了過來，垂目低頭，步履蹣跚。以前我看慣了的他那種矯健的步伐，輕捷的行姿，已經(jīng)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有時候下意識地迎上前去，好像是要做點什么；但是快到跟前的時候，最多也不過彼此相顧一下，立刻又低下了頭，別轉(zhuǎn)開臉，我們已經(jīng)到了彼此不敢講話，不能講話的地步了。至于在這樣的時刻他是怎樣想的，我說不清楚。我心里只覺得一陣凄涼，眼淚立刻奪眶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