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由世變的角度對于文化問題的再反思(3)

理想與現(xiàn)實的糾結(jié) 作者:劉述先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們不妨回顧一下當代新儒家對于文化問題的看法。當代新儒家無疑是對于五四以來徹底反傳統(tǒng)、提倡全盤西化那種偏激的態(tài)度的反動產(chǎn)生的一個知識分子的運動。他們并沒有一定的成員,也沒有一致的意見,但卻有大體相同的方向。最有代表性的是一九五八年元旦由張君勱、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四位學者共同署名發(fā)表的文化宣言:《中國文化與世界—我們對中國學術(shù)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此文原刊于《民主評論》與《再生》,現(xiàn)收在唐君毅:《中華人文與當今世界》下卷(臺北,學生書局,一九七五)作為附錄。這篇宣言要求世人不能只由現(xiàn)實功利的觀點看中國文化,而要由一超越而涵蓋的胸襟去看問題的表里與來龍去脈,積極肯定中國歷史文化之精神生命以及心性之學的意義。宣言指出中國文化造型的方向與西方不同,以致招致種種誤解,而思有以闡解說明。宣言并進一步對于傳統(tǒng)與西方作出雙向的批判:一方面中國文化當體現(xiàn)到本身理想的不足,必須由本身內(nèi)在的要求,吸納西方科學與民主的成就;另一方面則吁求西方要虛心向東方學習:

(一)當下即是的精神,(二)圓而神的智慧,(三)溫潤而惻怛或悲憫之情,(四)如何使文化悠久的智慧,(五)天下一家的情懷。

宣言發(fā)表,在當時并未產(chǎn)生巨大的回響。原因很簡單,幾個在現(xiàn)實上一無所有的學者,面對著強勢的西方率爾進言,要他們向弱勢的東方學習,難怪會受到忽視和冷遇!而在中國,大陸固然不去說他,在港臺也并未造成波瀾壯闊的文化運動。這篇宣言只是少數(shù)幾個流放于本土之外的中國知識分子,懷著孤臣孽子的心境所發(fā)出的一些肺腑之言,反而日久能夠看出這篇文獻的特殊意義。

宣言所言的觀點自非必人皆可以同意。在今日回顧這篇發(fā)表在三十多年之前的文章,不免令人感慨系之!宣言有一些明顯的弱點是很容易可以看得出來的:它把傳統(tǒng)中國文化過分理想化,也在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缺少明白的分際。但這是不難理解的。盡管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實上沉淪到最低點,知識分子仍必須壁立千仞,爭此一線,在主觀的愿望上期盼它抵于不墜,所體現(xiàn)的恰正是孔子那種知其不可而為的精神。宣言與今日的時潮所展現(xiàn)的時代脈搏也不盡相合。中國傳統(tǒng)所強調(diào)的那種大一統(tǒng)的精神,與今日反主流、反宰制的多元主義的傾向似乎轅北轍,背道而馳,那么當日當代新儒家對世界文化走向的期盼是不是完全落空了呢?

很奇怪地,今日重讀宣言,仍不能不驚詫于它的驚人的預見。宣言里有一段話說:“真正的西方人之精神之缺點,乃在其膨脹擴張其文化勢力于世界的途程中,他只是運用一往的理性,而想把其理想中之觀念,直下普遍化于世界;而忽略其他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因而對之不免缺乏敬意與同情的了解,亦常不從其他民族文化自身之發(fā)展的要求中,去看西方文化

對其他民族文化之價值。”這一段話與西方當前反主流、反宰制的思想恰恰若合符節(jié)。西方人思想的轉(zhuǎn)變誠然是基于其內(nèi)在本身原因的要求,不必一定是受惠于宣言的刺激,但宣言所顯示的洞察力,仍足使人驚異,不能輕易地將之放過。

然而宣言也自包含有與當前之時潮走向十分不同的意見。宣言并沒有徹底與傳統(tǒng)解構(gòu),而明白肯定西方希臘的科學哲學精神、希伯來的宗教精神,乃至近代之實用技術(shù)精神,有其普遍永恒的價值,只不過不承認這些價值窮盡了世間的一切價值,并指出其偏向乃是構(gòu)成現(xiàn)代的矛盾沖突的思想根源,而吁請西方放寬胸懷,向東方學習。宣言并不認為相對主義、多元主義、實用主義的思想可以作為主導時代精神的思想,而主張必須吸收東方的智慧,才能夠在未來開出人類的新路。

宣言這樣說是為世界人類文化的開展指出了一個大的方向,但無論在理論與實踐上,都留下了許多漏洞,無法令人完全信服。它所懸的目標是東西文化的會通,所追求的是世界大同的理想,但由今天的觀點看,這樣的提法的最大的問題在,思想仍停留在抽象的層面上,完全沒有接觸到如何落實的問題,以致沒法給人很大的幫助。當代新儒家要有前途,還需要作進一步的思考,針對各方面提出的質(zhì)疑,作更細密的思考加以回應,才能夠有真正的時代的相干性。舉例說在抽象的層次上,對于各不同民族文化有同情的了解與敬意,似乎是不成問題的,但落實下來,問題就不是那么簡單了。如果由第三世界的觀點來看,這篇宣言顯然過分側(cè)重中西文化的大傳統(tǒng),置其他文化傳統(tǒng)于無地,也就是說,對它們?nèi)狈ψ銐虻耐?/p>

情了解與敬意。又,如果文化之間有矛盾沖突,我們對其他文化的同情了解與敬意要到怎樣的限度為止呢?魯殊迪(S.Rushdie)寫《魔鬼詩篇》,被伊斯蘭教徒認為詆毀穆罕默德,這樣的作家專事嘩眾取寵,旨在貿(mào)利,或者是十分無聊,但柯梅尼竟下追殺令,對于接受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原則的人來說,面對如此非理性的態(tài)度,怎么能夠產(chǎn)生同情的了解與敬意呢?由此可見,各民族文化雖然應該有生存的權(quán)利,但絕不可以有超越批評檢驗的權(quán)利。同時各民族文化之間的互尊互諒,這是一回事,但把各民族文化的成就和貢獻一體拉平,放在完全平等的地位,那又是另一回事。當代思潮把多元主義推到了極端的情況,那就不免會產(chǎn)生些十分奇詭的效果!譬如斯坦福大學教授人文普通科便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激進派要平等講授各民族文化的貢獻,于是不容許只講莎士比亞,也要講《湯姆叔叔的小屋》?,F(xiàn)代人應該培養(yǎng)更高的敏感度,盡量避免種族歧視的非理性的態(tài)度,這是很有積極正面意義的發(fā)展,值得我們鼓勵。但要把各民族文化在科學、哲學、宗教、藝術(shù)上的成就一體拉平,那卻是另一種非理性主義的表現(xiàn),不只不值得我們?nèi)ヌ岢€必須堅決加以反對,才不至于陷落在文化價值的無政府狀態(tài)之內(nèi)。故此當代新儒家思想的進一步發(fā)展,不可能接受西方后現(xiàn)代那種徹底相對主義的思潮,但卻在同時也需要提高警覺,不可不知不覺隨時流露出來一種大漢族沙文主義的心態(tài)。比較可行之道是給與宋儒“理一分殊”的原則以嶄新的現(xiàn)代的解釋:一方面現(xiàn)代走向后現(xiàn)代,不是要完全擯棄傳統(tǒng)的理性,而是要理性變得更有彈性,這才需要對過去失之于單一獨斷的理性的表現(xiàn)提出深切的批評,另一方面乃必須努力追求多元的分殊的表現(xiàn),不輕易排斥新的內(nèi)容,但也絕不是要漫無歸止,仍然要維持高的標準,不容許人類文化變得日益低下,不斷墮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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