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對宋晟的處罰嚴苛,不僅僅是因為降職,還因為在當時涼州實在不是一個好地方。經(jīng)濟落后不說,當?shù)貪h族與少數(shù)民族雜居,相互沖突不斷。且涼州位于邊境要沖,此時西北元朝殘余勢力仍在,不時入侵騷擾,常年戰(zhàn)火不斷。窮,遠,戰(zhàn)爭多,這樣的地方說是降職,其實就是發(fā)配流放。所以當處罰令下來的時候,宋晟身邊大多數(shù)人就一個判斷:這孩子這輩子算完了。
宋晟卻不這么想,反而樂呵呵地與家人告別,和朋友告別的時候,更是口出豪言:“此去西北,必立不世功業(yè)也?!?/p>
到了涼州后,宋晟才知道豪言好說,事情卻真是不好做。
當時的涼州,情況糟得不能再糟。涼州的西北和北面,是北元王朝的地盤,時不時過來打你。涼州的南部是青藏地區(qū)的吐蕃部落,雖歸附于明王朝,卻是時叛時降,若逢災年,更是成群結伙地進來。比如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涼州東南西北皆有敵人入寇,打不及,也跑不及,兵災過后,只留下狼藉一片。
外敵入侵足夠讓人頭大,內部的事情也讓人撓頭。當年徐達從元王朝手里收復甘肅時,曾招降大量蒙古部落。后來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傅友德西征,又帶回大批俘虜,其中相當多都被安置在涼州。這些部落依然保持著游牧習俗,與當?shù)貪h民沖突不斷。其中有些部落,還和北元王朝勾搭,每次敵人入侵都充當先導。內憂外患摁下葫蘆起來瓢,直讓歷任地方官頭大。
所以從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明王朝設置涼州衛(wèi)開始,至宋晟到任前,涼州衛(wèi)指揮使這個職務,前前后后已經(jīng)換了9個人,其中4個戰(zhàn)死沙場,3個撤職查辦,兩個死于當?shù)厥勘鴩W變,都沒有好下場。
身兼重任的宋晟,從涼州衛(wèi)的內憂外患之中,一下子找到了解決涼州問題的關鍵點:糧食。
涼州亂,其實就亂在一個“吃”上。當?shù)乜嗪?,游牧民族日子難過,沒糧食就引起變亂。也因為沒糧食,朝廷調來屯墾的士兵,逃亡甚多。老百姓沒糧食吃就動亂,軍隊沒糧食吃就打不了仗。問題好找,解決起來卻難。涼州當?shù)貧夂驉毫?,干旱雪災不斷,派軍隊在當?shù)赝蛪ㄊ叄量嗳鱿碌姆N子,一場大災就賠個精光,指望朝廷送救濟糧。路遠不說,年年吃救濟,就像是個無底洞,怎么也填不滿。
宋晟開始行動了,他先是主動接觸周邊各少數(shù)民族部落,召各部酋長懇談,同時公正處理歷年累積下來的各種案件,化解各族邊民之間的矛盾,僅用數(shù)月時間,就將當?shù)胤e攢數(shù)年的案件處理完畢。他還從糧庫中調撥大量糧食,用以幫助各部落度過荒年。一番奔忙之下,當?shù)鼐置婵偹闫较⑾聛怼?/p>
但這平息是暫時的,不解決吃飯問題,該鬧還要鬧。此時宋晟已經(jīng)有辦法了,涼州多災,其主要的災害有兩個:干旱、沙暴。涼州地區(qū)的張掖,自古號稱“塞上江南”,當?shù)厮簇S富,宋晟動用軍隊,將水源引入干旱地區(qū),化解旱情。涼州北面毗鄰沙漠,宋晟命士兵們廣種沙棗之類的抗沙林木,用以抵抗沙暴。諸上事情,他皆“親身籌謀”,凡事親力親為,同時他還制定嚴格軍法,從嚴治軍,嚴懲將士中欺壓百姓者。苦心之下,涼州果然漸趨安定。從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冬開始,涼州衛(wèi)連續(xù)多次擊退周邊敵人的進犯,而到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明朝監(jiān)察御史蔣星巡視涼州時,他看到的,是阡陌縱橫的良田,各族百姓和睦相處以及精銳的邊關士兵。
宋晟鎮(zhèn)守西北后的戰(zhàn)爭考驗,是從第二年五月開始。
此時經(jīng)過十數(shù)年休養(yǎng)生息后日漸富強的明王朝,終于下決心解決北方邊患問題,而開刀的第一戰(zhàn),就是涼州北面的亦集乃路。
亦集乃路這個名字,已經(jīng)為現(xiàn)代人所陌生,但在明初時期,這卻是令朱元璋寢食不安的一個心腹大患。亦集乃路,位于今天內蒙古額濟納旗達來呼布鎮(zhèn),從元初開始,這里就是元王朝的西北重鎮(zhèn)。早年成吉思汗滅金時,它是蒙古大軍的物資中轉站,元王朝建立后,它是元王朝塞外屯兵的重地。在元王朝退出中原后,它又成為蒙古軍南下騷擾的橋頭堡。此地的鎮(zhèn)守者是北元王朝“吳國公”把都刺赤,此人和元王朝是兒女親家,更是北元能征善戰(zhàn)的猛將,蒙古人稱他為“黑將軍”。多年以來,提起這位“黑將軍”的名號,諸多明朝邊將無不頭大。
是年五月,未等明軍動手,把都刺赤自己找上門來了,蒙古軍大股入寇,而且采用“叼一口就跑”的戰(zhàn)術,這邊騷擾一下,那邊打個埋伏,明軍出擊,他退出塞外,明軍回師,他復來騷擾,全仗著自己騎兵來去如飛,幾番侵擾,直把明軍折騰得氣喘吁吁。
氣喘吁吁的宋晟,并未慌亂,面對蒙古軍連續(xù)的進犯,宋晟只說了一句話:“今敵大出,其巢必空也?!币痪湓?,點中了把都刺赤的死穴。
宋晟派少量部隊,牽制入寇的蒙古軍,然后精選了3萬精騎,從涼州出發(fā)一路北進,不理會沿途蒙古軍的侵擾,經(jīng)數(shù)日急行軍,終于抵達了亦集乃路城,如宋晟所料,亦集乃路城果然“其巢必空”,明軍迅速發(fā)起了攻擊,猝不及防的把都刺赤登時大潰,經(jīng)一日血戰(zhàn),明軍俘虜“吳國公”把都刺赤,千戶也先帖木兒,以及蒙古軍18000多人。這個肆虐明朝北疆十數(shù)年的大患,一戰(zhàn)而解。
亦集乃路的奪取,對明王朝的西北邊防,乃至北部邊防,都有重大的意義。明朝洪武三年(公元1371年)徐達北伐時,北元王朝正是通過調度亦集乃路的兵馬,從側面夾擊明軍,導致明軍功敗垂成,被迫撤軍,之后的十幾年里,亦集乃路一直是北元軍隊侵擾明朝邊陲的基地。所以捷報傳來,明朝開國功臣郭英聞訊大贊道:“此乃斷胡擄臂膀之功也?!?/p>
宋晟的這一戰(zhàn)功,也在明王朝引起了強烈反響。大喜的朱元璋立刻下旨,召宋晟進京,恢復了他的“都指揮司”一職,接著又升官為“右軍都督”,以“封疆大吏”的身份重新鎮(zhèn)守涼州,從此守護明王朝西北大門的責任,正式落在了宋晟肩上。
值得一提的是,亦集乃路大捷后,對被俘的18000多名蒙古兵,宋晟采取了“優(yōu)待俘虜”的政策,僅送其中千余人入南京治罪,其余的皆安置在涼州地區(qū),與漢民相處雜居,其中精壯者更由宋晟挑選編入軍中。這支他精心打造的軍隊,在后世有一個名字——甘涼精騎。后來明王朝平定安南、麓川,乃至土木堡之變后的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皆有這支軍隊的身影。
肩起西北邊防大任的宋晟沒有讓朱元璋失望。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宋晟再次出手,這次的目標,是明朝打通西域絲綢之路的咽喉之地——哈梅里。哈梅里,即今日新疆哈密,當時是元朝藩王兀納什里的封地。比起亦集乃路的那位“吳國公”,這位兀納什里王爺起先很老實,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明王朝曾計劃攻打哈梅里,哈梅里聞訊后請降,明王朝遂派使團經(jīng)哈梅里,進入西域招撫各部,這也是明王朝建國后第一次進入西域。從此明王朝與西域各部往來不斷,絲綢之路重開。但兀納什里貪心不足,竟然數(shù)次打劫往來商隊,到洪武二十三年,更是得寸進尺,扣押西域部落向明王朝朝貢的使團。朱元璋聞訊大怒,隨即命令宋晟與陜甘都督劉真合兵,于是年四月攻打哈梅里。
兀納什里有恃無恐,也是有原因的。哈梅里地區(qū)地形險要,明軍多為步兵,勞師襲遠,糧草輜重很難接濟上。等到了哈梅里,恐怕也是強弩之末,只要把地盤守好,拖個三五個月,明軍必會不戰(zhàn)自退。
事情也確實如兀納什里所料,明朝都督劉真的部隊進軍異常緩慢。但是他卻漏算了一個人——宋晟。
從兀納什里嚴防死守開始,宋晟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而宋晟的對策還是一樣——直搗黃龍。當年蒙古軍瘋狂進攻的時候,就敢直搗亦集乃路,這次對手收縮防守了,照樣要直搗哈梅里。
這次難度卻比上次大得多,路遠,糧草供給都是問題,地形險要,兵力不易展開。宋晟縝密布置,先是詳細考察地形,找到了一條進軍的小路,然后頒下軍令,每個士兵多帶5日的干糧,連日急行軍。這支奇襲部隊出發(fā)了,從涼州到哈梅里,急行軍上千里,從小路穿過蒙古軍的防區(qū),僅用兩日就抵達了哈梅里城下。黎明時分,當哈梅里城頭士兵向外眺望的時候,他們驚訝地看到了城外黑壓壓的,正摩拳擦掌的數(shù)萬明軍。
此時的宋晟,也深知孤軍深入,后援不濟,如果不能盡快攻克堅城,等待這支奇襲部隊的,也許就是全軍覆沒的滅頂之災,所以抓緊時間拿下敵人,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宋晟的選擇卻是:不打!
雖然不打,但樣子還是要裝的。明軍列陣于城下,全軍戰(zhàn)鼓聲,吶喊聲震天,就是不發(fā)起進攻。喊了大約有半日,奇跡突然發(fā)生了,哈梅里城發(fā)生嘩變,先前牛氣哄哄的兀納什里倉皇出逃,其子別爾且帖木兒以及官員數(shù)十人,被守城官兵綁了送到明軍面前。鐵壁堅城的哈梅里,不戰(zhàn)自破。
原來早在進軍之前,宋晟就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情報:兀納什里的內部并不團結,當?shù)卦S多百姓和軍官都心向明朝,如果貿然發(fā)動進攻,對方肯定會上下一心守城,這仗就難打了,所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選擇,他做到了。
在攻克哈梅里后,宋晟采取了開明的民族政策,大軍入城后秋毫無犯,參與反叛的敵人,只抓元兇寬大脅從。當?shù)鼐謩莺芸彀捕ㄏ聛?,隨后趕來的都督劉真繼續(xù)率軍追擊,兀納什里的部下們紛紛投降,先后共有各級官員兩千余人被俘。堵塞明王朝西進道路十余年的哈梅里,就這樣兵不血刃地被平定。
如果說之前的亦集乃路之戰(zhàn),是斷掉了北元王朝的臂膀,那么這場兵不血刃的哈梅里之戰(zhàn),不但解除了甘肅地區(qū)西北方面的威脅,更打通了連接歐亞的絲綢之路。哈梅里之戰(zhàn)后,西域各部真正見識到了明王朝的兵威,原先與北元王朝勾搭連絡的部落,從此便死心塌地歸附明王朝。史載明王朝從此“威行西域”,誠為實情。
亦集乃路之戰(zhàn)和哈梅里之戰(zhàn),是宋晟在洪武時期鎮(zhèn)守西北參與的兩場最重要的戰(zhàn)爭。這兩場大戰(zhàn)后的甘肅地區(qū),從此兵災大減,數(shù)十年再未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鎮(zhèn)守西北有功的宋晟,不但打出了他在西北的名聲,更因此屢獲重任,5年后被朱元璋委以“征南副將軍”,派往廣西平定當?shù)嘏褋y。得勝后又調任開平(原北元王朝上都),擔任開平衛(wèi)都督,這一次調令,再次改變了他的命運,讓他得到了另一個人的賞識——朱元璋四子燕王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