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魯迅博物館講話,心里緊張——老先生就住在隔壁,講到一半,他要是走進來怎么辦?其實,我非常巴望老先生真的會走進來,因為我們根本休想見到魯迅先生了。
魯迅先生被過度談論了。其實在今天的社會尺度中,魯迅是不該被談論的人。按照愛默生的定義:“一個好的懷疑主義者是個壞公民?!币贼斞傅男愿瘛⒅饕?,不管放到哪個朝代,恐怕都是“壞公民”。好在今天對魯迅感興趣的年輕人,恐怕不多了吧。
然而全中國專門研究魯迅、吃魯迅飯的專家,據(jù)說仍有兩萬人。所以要想比較認真地談論魯迅,先得穿越兩萬多專家的幾萬萬文字,這段文字路線實在太長了。每次我碰到這類文章,總是很茫然,好像走丟了一樣??墒欠_魯迅先生隨便哪本小冊子,一讀下去,就看見老先生坐在那里抽煙,和我面對面!
我不是魯迅研究者,沒有專門談論的資格。今天孫館長孫郁先生給我大面子,叫到這里來,怎么辦呢,自己想個話題講?想不出來,就算有什么意思要來講,一到魯迅家,就嚇得不敢講:講魯迅先生?那么多人已經(jīng)說過他了,還有什么可講?
所以你在魯迅博物館不談魯迅、談魯迅,我覺得都不恭敬,都為難。
我知道自己是在“魯迅”這兩個字上“落了枕”的人,我得找到一種十分私人的關系才好開口談魯迅??晌液屠舷壬苡惺裁此饺岁P系呢?說是讀者,魯迅讀者太多了;說是喜歡他,喜歡魯迅的人也太多了——天底下多少好作者都有讀者,都有人喜歡,那不是談論魯迅的理由。我只能說,魯迅是我?guī)资陙聿粩嘞肽畹囊粋€人。
注意,我指的不是“想到”(thinking),而是“想念”(miss),這是有區(qū)別的。譬如魯迅研究者可能每天想到魯迅,但我不確定他們是否想念他——我們會想念一位親人、戀人、老朋友,可是幾十年想念一位你根本不認識的人,出于什么理由?是怎樣一回事?
在我私人的“想念名單”中,絕大部分都是老早老早就死掉的人,譬如偉大的畫家、音樂家、作家。在這些人中間,不知為什么,魯迅先生差不多是我自以為頂頂熟悉的一位,并不完全因為他的文學,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我曾經(jīng)假想自己跟這個人要好極了,所以我常會嫉妒那些真的和魯迅認識的人,同時又討厭他們,因為他們的回憶文字很少描述關于魯迅的細節(jié),或者描述得一點都不好——除了極稀罕的幾篇,譬如蕭紅女士的回憶。
可是你看魯迅先生描述他那些死掉的朋友:范愛農(nóng)、韋素園、柔石、劉半農(nóng)等等,就比別人回憶魯迅的文字不知道精彩多少。每次讀魯迅先生的回憶文字,我立刻變成他本人,開始活生生回想那些死掉的老朋友。他那篇《范愛農(nóng)》,我不曉得讀過多少遍,每次讀,都會討厭這個家伙,然后漸漸喜愛他,然后讀到他死掉——尸體找到了,在河水中“直立著”——心里難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