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輕的男子推開了老婆婆拉著他的衣袖的手,悠然地走去。大家目送他的背影,覺得好像從他的身上發(fā)出了光彩。
第三回
入江籟三自從十三歲那一年開始拿畫筆以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十六年了,他始終如一地鉆研陶畫。他雖然把富貴看作浮云一般,但是總丟不下求名之心,因此在胸中經(jīng)常燃燒著欲望之火;這個欲望使他心里不能平靜。不過,要想讓他對別人逢迎,除非是脫胎換骨。他是寧死不肯向人低頭的。因此,大家都叫他“老頑固”。這樣一來,他更感到煩悶,更痛恨這個和他不相容的社會,只好背著人作些壯語,聊以自慰說:“藏在這只胳膊里的是什么?等著瞧吧!在我得志的時候你們就會明白的!”但是,只有妨礙他進行鉆研的“窮困”做了他唯一的伴侶,不知道所謂得志的時候哪年哪月才到來,當他想到他那和彌勒①出世一樣渺茫的前途時,常常急得心如刀割,徹夜不能合眼。
有一天,籟三又挨過了一個通宵輾轉(zhuǎn)不能入睡的夜晚,一清早就爬了起來。一看,院里的野草還頂著露珠。不知道他為什么想起了已經(jīng)故去的師傅,突然想去上墳,于是順手摘下了幾枝開在籬笆旁邊的夏菊花,阿蝶叫他稍等一等,他也不理睬,不等吃早飯就匆匆地出了門。師傅的墳地在距離他家不遠的伊皿子臺街的泉岳寺內(nèi),籟三沿著泉岳寺的綠油油的嫩竹籬笆走去,當他嘎拉嘎拉拖著粗笨的木屐走過那條還殘留著笤箒的痕跡、灑過水的涼爽的小胡同時,覺得衣服底襟纏在腳上很是討厭,于是毫不在乎地撩起了底襟,赤裸裸地露出了兩條腿?;[三的身材不高不矮,面孔長得也不太難看,皮膚黝黑,顴骨高高的,高鼻梁,閉著嘴,兩只眼睛炯炯有光,令人可怕,呈露出一副抑郁寡歡的神色。他身穿薩摩地方出產(chǎn)的藍色舊單衣,系著一條白色兵兒帶①。從他的外表看來,好像有一肚子怨氣無處發(fā)泄似的;他右手拿著幾枝夏菊花,臉上倒帶有幾分溫和的神色。在他看來,映入眼瞼的一切東西都是研究陶畫的對象。這時候,在路旁的人家,有一個身穿米澤亮紗②衫、系著黑緞子腰帶、皮膚白皙、身材苗條的美人,倚在格子門前,在芙蓉面上淡施脂粉,油黑的發(fā)鬢上佩戴著華麗的頭飾?;[三一看,不禁連聲稱贊道:“真美!真美!”心里想:“如果能把她的愛美心情用在我的陶畫上該有多好!假使能這樣的話,豈不是我的一個藝友嗎?”他一邊想一邊呆呆地盯著對方。那個美人喊了一聲:“啊呀!這個人多可怕!”就跑進門里去了?;[三胡思亂想討個沒趣,自己也覺得很無聊,于是連頭也不回又向前走了五六步。這時候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邁著小步跑了出來。這個孩子穿著一件花背心,背心上的花樣是籬笆上點綴著幾朵變種的菊花?;[三看到孩子穿的這件背心,心里又想:“如果把這個花樣利用在這次顧客訂制的香爐上,那該多好呀!人家要的花樣是紅葉,可是畫花樣的是我這只手,那還有什么客氣,我可不愿意受人家支使!”籟三除了師傅的話以外從來不聽別人的意見,雖然現(xiàn)在貧困,卻仍然不肯屈就別人。正因為他是個老頑固,所以使他妹妹阿蝶每天不得不為柴米油鹽之類的瑣碎家務操勞?;[三想到這件事,就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在妹妹面前擺出哥哥的架子來?;[三又想:“可是阿蝶也好像認為是時運不佳,并沒有埋怨我。這也是當然的,如果運氣來了,總有一天會稱心如意的。將來讓阿蝶坐著黑漆包車,出入于自己的大公館,被人尊為夫人,也算不了什么稀罕事。噯!比住大公館更要緊的,倒是替她找個儀表非凡的好女婿?!被[三想到這里,無意中抬起頭來。一看,眼前聳立著剛才所想象的大公館,門旁莊嚴地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筱原辰雄”四個字?;[三想:“這是多么闊氣的公館?。》恐魅耸鞘裁慈宋??是什么身分呢?如果他是個愛國的志士,那么我把日本固有美術(shù)的沒落和我們畫工的困苦情況向他說明,他一定肯資助我們吧?”籟三把自己的夢想竟寄托在一個陌生人的身上,也沒有想到這種想法是多么愚蠢可笑?;[三在胡思亂想中,信步走上了土坡,穿過了寺門。和尚們也許都在貪睡,聽不見念經(jīng)的聲音,真是清凈寂寞的境地。早晨的涼風掠過松梢,迎面襲來,使人感到分外清爽。他繞過了佛堂,向后院墳地走去。當他走過放著一些水桶的井臺旁邊時,突然聽見有人喊道:“入江先生,請稍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