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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過亭 第十章(3)

客過亭 作者:葉辛


 

事后,他向寨子上的小伙打聽,山灣灣里的羊家,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道出的真相,讓安康青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家是麻風,文化大革命鬧起來,麻風村暴動,麻風病人都跑回了各自原先生活的寨子,羊冬梅隨父親也跑回了鴨子口,蓋了一幢茅草房,相依為命過日子。

鴨子口的寨鄰鄉(xiāng)親們,是排斥和反對他們父女回來的。說他們一家三口住進麻風村時,羊冬梅還小,到逃回來時,她母親已死在麻風村里,這父女倆身上,必定染上了駭人的麻風。

縣里及時下了通知,說麻風村跑散的麻風病人,凡是染上病還有可能傳染的,都已經(jīng)收治回麻風村。而這些年里治愈的麻風村人,并不具傳染性,各個村寨可以為他們選一塊離開寨子一定距離的地方,給他們辟幾塊生荒地,讓他們自種自收,自給自足,自生自滅。羊冬梅家就是根據(jù)這一精神,在離開鴨子口寨子一段距離的山灣灣里,蓋起茅草房住下來的。那個山灣灣里有幾塊生荒地,近幾年來已給他們父女陸續(xù)開墾出來,栽水稻,種包谷,種紅苕洋芋,種各種豆角蔬菜瓜果,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羊。難得的是,這個山灣灣里有一股泉水,鴨子口人說那是背陰泉,平時就是牛馬也不牽過去喝那陰冷的水。而他們父女,一年四季就靠這股背陰的泉水過日子。一兩年來,鴨子口人就和羊家父女相安無事地對峙著過了下來。

不過,因為羊家父女的存在,鴨子口人仍是談麻風就色變,說起來人心惶惶,恐懼、惶惑,連對他們父女遠遠地望一眼都不敢。

聽山寨小伙道出底細,安康青這才恍然大悟,他為什么從來沒在村寨上見過羊冬梅,鴨子口村寨上有一個那么美麗的姑娘,為啥從未聽人說起過。

想到自己不但貿(mào)然闖進了麻風病人家去躲雨,還吃了羊冬梅烤的紅苕,在她端過來的腳盆里洗過腳,用過她遞給他的毛巾,她的雙手還提著他的外衣,為他烤干了衣裳。夜深人靜,聯(lián)想自己可能已經(jīng)染上了麻風,安康青驚駭?shù)眉沽荷现泵袄浜埂?/p>

說實在的,他在上海時從沒聽說過麻風。到了偏僻閉塞的鴨子口村寨,他才曉得人世間有這么種病。從老鄉(xiāng)們嘴里,他聽說了這是可怕的不治之癥,染上了麻風,全身上下都會發(fā)炎、潰爛,先是爛五官和七腔,繼而是全身骨骼和四肢……哎呀呀,可怕極了可怕極了。麻風最為可怕的是會遺傳,一代一代往下傳,故而要將他們隔離,不能讓他們結(jié)婚生育,讓他們自生自滅已是最為人道的了。

多長了一個心眼,安康青這才發(fā)現(xiàn),關于麻風竟有那么多的說道。鴨子口寨上的人說,羊冬梅之所以長得那么美,也是麻風在作祟。麻風病人就是要以她那種妖艷嫵媚的美麗,來誘惑世間的男子,完成他們傳宗接代的使命。要不,麻風病人死光了,世上何來的麻風呢?

安康青自然要將羊冬梅從腦子里摒棄出去啰!他決定不把和羊冬梅有過接觸的事兒告訴任何人。他永遠也不會再往山灣灣那個方向去,不,他再也不向山灣灣那里望一眼。

白天他可以不想,可是羊冬梅竟然在他夢中出現(xiàn)了。在夢里,他覺得羊冬梅比躲雨那天還要美,美得令他情不自禁想要去摟她、抱她、親她。

夢中驚醒過來,安康青的心“怦怦怦”跳個不停,渾身上下淌汗,青春的體魄還有股難耐的沖動。他慌亂地想,是不是老鄉(xiāng)說的駭人聽聞的麻風附體了?是不是麻風的魔力在發(fā)威?

做過夢不久,他在山坡上遇到了羊冬梅。那天他是在山坡上割草,用扦擔叉起滿滿兩大捆茅草挑回鴨子口寨子去時,路過了茶坡。茶坡上的茶樹覆蓋了滿山滿嶺,一坡一坡望過去,綿延無盡地連著遠山。云罩霧罩的遠山,層層疊疊,渺渺漾漾,安康青看著看著走了神,一腳踩在塊滑溜溜的石板上,身子一晃,先是肩膀上的扦擔失去了重心,兩大捆茅草遂而逮著他一起跌落進了幽深的峽谷,只覺得腦殼上撞得鉆心地痛,腳桿上也像挨了一刀,隨后他就啥都不曉得了……

醒過來時,他已躺在谷草鋪的床上,身子稍動彈一下,谷草就索索發(fā)響。他的腦殼痛得鉆心,他的腳脖子上也疼得難忍。不過他的意識是清醒的,睜開眼的當兒,他一眼就看到了羊冬梅。

羊冬梅正坐在床頭俯身關切地望著他。她太美了呀,美得讓頭腳疼痛的安康青都忘了痛。她的一雙大眼睛在兩條細彎細彎的長眉下流波溢彩地瞅著他,她紅潤黝黑的皮膚光滑細膩,她的身體漫溢著山野少女的體香,她的氣息彌散在床頭,有股誘人的味道。安康青呆呆地望著她,看得憨了。

她說話了,說話時的氣息直噴到安康青的臉上。安康青貪婪地嗅著她芬芳清新的氣息,只看見她的嘴巴在動,竟沒聽見她在說啥子。

羊冬梅以為他被摔憨了,支身站起來,連聲叫著阿爸,退了出去。

羊冬梅的阿爸進屋來了,他像所有的山鄉(xiāng)農(nóng)民一樣扎著黑色的頭帕,頭發(fā)、胡子連眉毛都白了,安康青頭一次見到他,他是個大眼睛方臉盤的漢子,不是眉毛胡子頭發(fā)全白了的話,看上去比一般農(nóng)民還要壯實一些。安康青光是看他一眼,就發(fā)覺羊冬梅的眼睛,特別像她阿爸。

羊老漢只說了一句話:“我已經(jīng)喊了話,鴨子口寨子上馬上會來人,送你去公社衛(wèi)生院?!?/p>

說完轉(zhuǎn)身自卑地退了出去。

羊冬梅像補充一般,柔聲對他說:“是阿爸救了你!你摔在巖下,腦殼和腳桿上流了好多血呀?!?/p>

她還想坐在安康青身邊,羊老漢在門外叫她,她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

鴨子口寨子上很快來了七八個漢子,他們扎起擔架把安康青抬回寨子,又派馬車把安康青送進了公社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作了急救處理,怕有閃失,又把他送進了縣醫(yī)院。

安康青在縣醫(yī)院恢復得很快,縣醫(yī)院的醫(yī)生明確告訴他,是敷在他腦殼上的草藥和腳桿上的傷藥救了他,如在當時沒及時止住血,他腦殼和腳上的傷口那么大,腳桿上的骨頭都看得見了,就是淌出那么多的血,他也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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