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探望過方一飛、錢潔夫婦,回到高達十九樓的兩室一廳的家中,季文進失眠了。
雷惠妹的形象不時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揮也揮不去,趕也趕不走。那是他人生真正的初戀??!
雷惠妹梳著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亮晶晶的額頭下一雙彎眉似要飛起來般的臉蛋兒,晃悠悠晃悠悠在季文進眼前掠過的時候,她那清朗朗的嗓音唱的山歌聲,似也在季文進的耳畔熟悉地響起:
天要下雨起黑云,
哥要丟妹起黑心,
不起黑云不下雨,
起了黑心忘舊情。①
是啰,是啰,季文進這些年里,早把舊情忘得一干二凈了。
是方一飛、錢潔要見蒙香麗這件事,把季文進死死封住往事和舊情的那層油紙“嘩”地一下揭開了。
不是嗎,方一飛和錢潔夫婦,如今的生活條件那么差,境遇那么慘,他還曉得自己的生命即將結(jié)束之前,生出一番懺悔之心,要見一眼蒙香麗,要作一點補救。況且,拿錢潔的話來說,方一飛和蒙香麗,當年連手也沒在一起握過。
而他呢?他呢,他和雷惠妹不但有戀情,而且他黑起心腸離開雷惠妹時,雷惠妹已經(jīng)懷上了他的孩子。雷惠妹巴心巴意地把他當做了未來孩子的爸,催著他快下決心收起莊稼就娶她。
高巖滴水響叮叮,
滴在硯臺寫成文。
寫成詩文寄給你,
想與情哥來成親。
那些日子,只要雷惠妹單獨和他在一起,就情不自禁地會唱起表白心意的山歌,催他激他讓他快作準備。
可他怎么樣了呢?他接到了母親即將退休,可以為他辦理頂替回滬的手續(xù),并且單位上都講好了,一回上海就可以上班的消息。
回上海,國家文化機關的正規(guī)工作,這對插隊落戶十年的季文進來說,是命運陡然改變的機會,是人世間的福音,是天大的喜訊!這十年里,和他一道來插隊的知青,有分配到縣五小工業(yè)去工作的,有分配去省城上大學當工農(nóng)兵學員的,有被軍工企業(yè)招去當工人的,一個一個、一批一批走的時候,哪一個不是興高采烈,哪一個不是神采飛揚,哪一個不為終于離開了村寨而歡欣鼓舞?季文進羨慕他們,眼紅他們,妒忌他們,他覺得任何知青的命運都比他好,一切的一切改變命運的機會,都沒有他的份,都和他無緣。只因他是勞改留場分子的兒子,只因他父親是右派還是壞分子,“地富反壞右”,他的父親一個人竟然占了兩個。他雖然已經(jīng)勞改期滿,但農(nóng)場里仍不放他回上海。季文進每次填個人情況表時,都得如實填寫,父親是勞改留場人員,是右派分子,壞分子,是地地道道的階級敵人,敵我矛盾。
正是有這樣深入骨髓里去的自卑心理,當寨子上的雷惠妹對他表示出好感,表現(xiàn)出些微的關切之情,表示出村寨姑娘的關心時,季文進便全身心地投入到晚來的野火燃燒般的初戀中去了。
想想,他都二十七八了呀!
況且,雷惠妹已說了夫家。在和季文進好起來之前,逢到端午、重陽、過年,總有一個外面寨子上的農(nóng)家小伙,挑著禮品到雷家,那是依山鄉(xiāng)里的風俗,少不了的“四個一”:一瓶酒,一把面條,一盒糖果,一瓶醬油。禮品并不貴重,寓意卻頗有講究,謂之小伙到女方家取同意:如若女方繼續(xù)承認這層未婚關系,姑娘就會高高興興地和小伙子見上一面,說不說話都沒關系,只要姑娘把平時繡的襪墊,送給男方帶回去就行了。小伙子心頭也就明白,他已取到同意,這層關系可以繼續(xù)保持下去。如若姑娘借口不出來見個面,也不送襪墊,小伙子沒取到同意,回到家中之后,就會派出媒人來女方家打聽,是不是情況有了變化,或者說姑娘想悔婚了?
這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桂山地區(qū)村寨上普遍的“舊中有新,新中帶舊”的婚俗。插隊多年,季文進都熟悉了。
關鍵是,雷惠妹和他相好之后,明明白白地給他唱了“好妹不把二夫貪”的情歌,那有點俏皮的古老山歌的旋律,季文進至今仍依稀記得:
好塊大田彎又彎,
這頭有水那頭干。
好馬不配雙鞍子,
好妹不把二夫貪。
雷惠妹有這么大的決心,季文進還怕啥子呢?
他認認真真地盤算過,在雷惠妹家的宅基地上,砌一前一后兩小間房子,作為他和山鄉(xiāng)妹子雷惠妹的新房,選青磚黑瓦,磚瓦房砌好之后,用石灰把兩間房子的墻壁,刷得雪白雪白的。平時一日三餐,都同雷惠妹娘家人搭伙過日子。勞動回來,做完家務,忙完自留地上的活,就和雷惠妹雙雙回到自家的小屋里,其他地方管不著,這兩小間小屋,是他和雷惠妹的小天地,他要讓兩間屋子和上海家中的一樣,始終保持得干干凈凈的。
他真的沒想過要拋棄雷惠妹。
他哪里想到事情會急轉(zhuǎn)直下,他的媽媽,親愛的媽媽會給他寫來這么一封信呢。
在讀完母親書信的那一瞬間,季文進已經(jīng)決定了,回去,回上海去!沒有矛盾,沒有遲疑,沒有抉擇的過程。他覺得也不需要抉擇。至于怎么把這一變故告訴雷惠妹,他一時也想不出辦法來,只是拖著。一邊拖一邊設想措詞。他覺得最難講出口的,是如何勸雷惠妹不要已經(jīng)懷上的孩子。好在她剛懷上沒多久,村寨上的人哪個也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