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1)

貞觀幽明譚 作者:燕壘生


蟲聲如沸,喧于草叢間,如細碎的冰屑。

這是秋盡時的圓月夜。明崇儼看著兀立在荒墳間那一排排桑樹,心中也不禁有了一絲寒意。

桑樹不能長得太高,因此每年都要修剪,年積月累,斷口虬結(jié)如拳,映著銀白的月光,宛如鬼怪的手指。這個身著白衣的十二歲少年雖然已經(jīng)看慣了這一切,但每次來的時候,心頭仍有抑制不住的恐懼。

這塊桑田中的桑樹種植得稀稀落落,大概也是因為田中起了好幾座墳吧。只是與旁邊的田地有些不同,這片田中草長得極是茂盛,即使已至深秋,草色仍然青翠如滴。

在田中心,有一座墳。

這座墳比另外幾座都要大一些,只是同樣破敗不堪了。在墳頂,放著一個朱紅色的木匣。為什么師傅把那東西放在田里?明崇儼抿了抿嘴唇。雖然只是一塊平平常常的桑田,卻似乎有著奇異的力量,如果貿(mào)然進去,只怕會出什么意外。可是不論怎么看,還是看不出這片田有什么危險。

明崇儼,洛州偃師人,其先本為平原士族。雖說是士族,卻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豪門,只有五世祖明僧昭有些名望。明僧昭本是隱士,字山賓,隱居于潤州棲霞山,南齊永明元年奉詔出仕為國子博士,史稱“明征君”。

與學(xué)問相比,明僧昭的名聲更多的來自于他的信仰。南朝諸帝好多都篤信佛教,明僧昭也一樣,曾舍田宅為佛寺,而這佛寺就是后世有名的棲霞寺。只是到了明崇儼父親那一代,先祖的聲名已經(jīng)無助于仕途了,他的父親明恪只是大唐帝國的安喜縣令。

大唐幅員遼闊,當時全國有三百五十八州,一千五百五十一縣??h令為一縣長官,但即便是京縣令,也不過是個五品的中下等官。至于外地的縣令,則只是從七品到六品的微秩小官。

后來的明崇儼一直做到正諫大夫,但此時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只是跟隨父親上任而已。此時是貞觀三年,距隋朝滅亡不過數(shù)十年,南朝人物的記憶猶新,在這個少年身上,仍然有著齊梁公子的儒雅俊朗。雖然年紀還小,但雪白的肌膚,漆黑的烏發(fā),眉目俊秀,依稀便是百多年前的烏衣子弟。

明崇儼猶豫了一下,雙手在胸前交叉著結(jié)了兩個手印,終于踏進了田里。一只腳剛踩進田里,一陣寒氣已透過牛皮靴鉆進了腳底,眼前也突然起了一陣白霧。雖然是夜,但因為正值滿月,明亮的月光照得周圍一片通明,并沒有霧氣。而這陣白霧來得如此突然,一定是被人下的禁咒了。

明崇儼站定了,看著四周。霧氣濃得怪異,三四步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方才他已對準了方向,只消走到田中心的那個墳上,將那個木匣取來便可以。向里走出了幾步后,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墳頭,明崇儼突然又站住了。

霧氣在流動。

這兒本應(yīng)該是正中那墳頭的所在,但眼前這座荒墳上,卻是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這禁咒,不僅僅是讓人看不見那樣簡單。僅僅是這幾步,已經(jīng)讓人不知不覺地偏離了方向。怎樣才能破除這個禁咒?他抿起了嘴。對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他的嘴唇生得有點過于小巧,幾乎有點少女的柔媚,只是唇角刀削似的線條卻多了幾分剛毅。

他從懷里摸出一支筆來。

筆是普通的羊毫筆,也就是用羊羔的胎毛制成的筆。對一個在私塾學(xué)習(xí)的少年而言,這樣的筆實在很普通。只不過,明崇儼手里的這支筆有些不同,筆桿是中空的,當中貯有調(diào)勻的朱砂汁,這樣只要筆桿中的朱砂不曾用完,就可以隨時寫出字來。

左手從懷里摸出了一疊黃表紙,明崇儼開始往紙上寫字。

他的字學(xué)的是鐘王小楷。因為當今圣上最喜二王筆墨,流風(fēng)所及,很多人的書法都學(xué)王羲之。只是明崇儼此時寫下的,并不是工整的楷書,而是一種極其繁復(fù)的字體。

每一筆都彎彎曲曲,幾乎認不出那是個什么字。這種字體被稱為“云篆”。字體的變遷總是由繁而簡,由難而易的。從大篆至小篆,再到隸行楷書,總是越來越簡化。但云篆有些不同,即使是一個十分簡潔的字,用云篆寫出來,也復(fù)雜得難以辨認。

這種字體當然沒有實用的價值,不過,云篆本來就不是用來日常書寫的,這是道士發(fā)明的一種用來寫符的字體。

筆在黃表紙上極快地游動,寫出了一長串纖細的線條。鮮紅的字跡,在黃表紙上極是顯眼。字寫得很快,一張黃表紙馬上就寫完了。明崇儼收起了筆,將那道剛寫好的符捏在指縫間,抬起腳,貼在靴底。

他穿的是一雙牛皮靴子。符紙不大,靴底仿佛涂過一層膠水,符紙一貼上去便牢牢地粘在上面了。他看了看面前,重新調(diào)整了方位,慢慢地向田中踏出一步。這是鶴履沙步法,也就是道士常用的禹步。據(jù)說仙鶴捕蛇之時,腳下踩的就是禹步。這自然是道士的附會之辭,不過禹步踏出時,的確有點像仙鶴捕蛇之形。

這一次,明崇儼走得很快。雖然仍有霧氣彌漫,但沒用幾步他便已走到了一座大墳跟前。而這座大墳頂上,正放著一個朱紅色的木匣。明崇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行法之時老練熟稔,但終究只是一個十二歲少年,稚氣尚未全脫。能全憑一己之力破了這禁咒,他不禁有些得意。

這時他已走到了那墳頭前,伸手去拿那個木匣。手指剛觸到木匣,指尖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這個匣子竟然并不是木頭的,而拿起來時,重量也顯然比一般的木匣重得多。

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去城北田中取一個朱紅木匣?!睅煾甘沁@樣對自己說的。那么,要取的一定是一個木匣,可是這匣子卻并不像木頭制成。難道,是自己搞錯了?

他看了看四周,實在不相信在這種地方,還會有第二個朱紅色的匣子。也許,這匣子是一種奇異的木頭吧,比一般的木頭更硬,所以才會如此。他從懷里取出一塊白色絹帕,將匣子包起來,掛在腰間。

該回去了。明崇儼抬起頭看了看天空。月亮圓而且亮,大得幾乎讓人不敢相信。他走出這片田,又回頭看了看。一走出這片田,霧氣便立時消失,一如出現(xiàn)時那般突然。他沒再回頭,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步法輕盈快捷,就像水面上飛掠而過的小昆蟲。

等明崇儼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霧中,那片田里的大墳上有一團黑霧突然開始聚攏,仿佛是一些極細小的飛蠓,這團黑霧凝成了一個人形。

這是一個非常瘦小的人,一身緊身的黑衣,就算頭上,也用黑布包著,只露出兩只眼睛。這個人盯著少年消失在夜霧中的背影,目光炯炯,仿佛能夠穿透霧氣。

“看清了么?”從他的蒙面之下,發(fā)出了猶如從古井中傳來的聲音。

“不會有錯,的確是極玄子的嫡傳?!?/p>

從大墳背后,走出一個女子。與那個黑衣男子不同,這個女子相貌美麗,盡管秋盡的氣候頗有寒意,但她衣服輕薄,透過她那件幾乎透明的長裙,隱約可以看到包裹在里面的胴體。

雪白的肉體,仿佛可以聽到骨節(jié)的聲音。她的嘴唇十分紅潤,紅得幾乎有幾分死氣,讓她的美貌平添了幾分冶艷的邪氣,如果這時有人見到她,一定會覺得她是剛從古冢中出來的妖狐吧。

“殺了他?”兩片殷紅的嘴唇中吐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卻又冷漠得像是馬上就要結(jié)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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