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在文藝上,蘇東坡是一個天才,一個無所不通的人。古代笑話說,明代有個叫陸宅之的,“每語人曰:‘吾甚愛東坡。’或問曰:‘東坡有文、有賦、有詩、有字、有東坡巾,君所愛何居?’陸曰:‘吾甚愛一味東坡肉?!務叽笮Α保ǜ“S主人《雅謔》)。其實陸宅之的話也不大錯,因為蘇東坡本人正是一個美食家。
其四,在事務上,蘇東坡是一個實干家,一個政績卓著的人。他一生中在京為官時間累計不過十年左右,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地任職。他的為官生涯充滿務實的精神,在處理實際事務中,他是一個很有本領的人,辦了不少有益于人民的興利除弊的事,他在各地都重視興修水利,組織過各類救災和賑濟工作。在從事公益事業(yè)和政績卓著這一點上,李、杜都不能與蘇東坡相比,他們固然是沒有機會,不過,假使有了機會,是否有處理實際事務的才干和耐心,也還是未知數(shù)。總之,蘇東坡的為人,既有極其實際的一面,又有非常超脫的一面;既有十分認真的一面,又有十分隨和的一面,而在這種矛盾的統(tǒng)一中,表現(xiàn)出他不同尋常的魅力。
了解詩人的生平事跡,常能使讀者體會到其詩作的味外味。因為你知道了東坡平生經(jīng)歷,樂觀堅忍的稟性,及其所受禪宗思想的影響,所以你能充分玩味其詩詞中表現(xiàn)的那一分性情與學養(yǎng)。“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保ā锻亲頃罚┻@是熙寧五年(1072)在杭州所作?!白孕ζ缴鸀榭诿Γ蟻硎聵I(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何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初到黃州》)這是元豐二年(1079)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時所作。(按:梁代何遜、唐代張籍、北宋孟賓于皆做過水部郎官,詩人引以解嘲。)“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保ā妒忱笾Α罚┻@是紹圣二年(1095)謫貶嶺南所作?!盀閳笙壬核?,道人輕打五更鐘?!保ā犊v筆》)這是紹圣元年(1094)惠州所作?!娐暸c春睡何關,而加關聯(lián),且曰“輕打”,恐驚夢,何等體貼人情。據(jù)說為了這首詩,他又付出過一定代價:時相“章子厚(惇)曰:‘蘇子瞻尚爾快活’,乃貶昌化(海南)”。(王文誥《蘇詩話》引《輿地廣記》)“九死南中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保ā读露找苟珊!罚┻@是元符三年(1100)渡瓊州海峽時所作。讀者仍然可以從中辨認出那個逆來順受、樂觀曠達的主人公的形象——這便是蘇東坡。
“東坡自海外歸,人問其遷謫艱苦。東坡曰:‘此骨相所招。小時入京師,有相者曰:一雙學士眼,半個配軍頭。異日文章雖當知名,然有遷徙不測之禍。今悉符其語?!保ā度饳z堂暇錄》)“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這是東坡總結(jié)一生遭際之作,縱有悲愴,終歸平和。
“天下幾人學杜甫,詩中定合愛陶潛?!保▌|父集東坡詩句)蘇東坡一生得力于陶淵明處甚多。自從漢末天命觀發(fā)生動搖,魏晉時代的個性覺醒,走出了舊的悖謬,卻又陷入新的困境。從“十九首”到曹植、阮籍,詩中充滿憂生之嗟,詩人在苦苦思索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但走不出人生的苦悶,嚴重的心態(tài)失衡困擾著曹植、阮籍乃至左思。陶淵明用他的實踐和詩歌,第一次對這些問題作出了明確的答復,對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作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從回歸自然,參加勞動,享受親情,從事創(chuàng)作中找到了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并提出了他的社會政治理想,以內(nèi)心的充實與貧乏動亂的現(xiàn)實相對立,找到了心理的平衡?!八莻€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態(tài)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里很平靜,毫不為意,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何等的自然?,F(xiàn)在有錢的人在租界里雇花匠種數(shù)十盆菊花,便做詩,叫作‘秋日賞菊效陶彭澤體’,自以為合于淵明的高致,我覺得不大像。”(魯迅《魏晉風度與文章及藥及酒之關系》)
蘇東坡知揚州時曾和陶《飲酒詩》二十首,貶謫嶺南時又和《歸園田居》八十九首。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云:“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p>
假使我們深知詩人之性分,乃至知道其生平交游,有時便能讀其詩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體會到諸多別趣。例如李白詩中有一首流傳極廣,藝術生命經(jīng)久不衰的小詩——《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