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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詩詞(1)

詩詞賞析七講 作者:周嘯天


在我們的文學(xué)遺產(chǎn)中,古代詩詞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橫向看,中西古典文學(xué)的比較,西方(歐洲)以敘事類(再現(xiàn)的)小說戲劇為主,自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及圣經(jīng)文學(xué)開始,向來如此,人們談到西方(歐洲)文學(xué),言必稱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我國則以抒情類(表現(xiàn)的)詩文尤其詩歌見長,素有“詩國”之譽,從詩經(jīng)楚辭、八代唐詩到宋詞元曲,大半部中國文學(xué)史主要是詩史,所以人們談到中國古代文學(xué),言必稱屈、陶、李、杜。

歐洲的語文以文藝復(fù)興斷限,以前為古文,以后為今文。以前的詩文原作,而今除專家外是不能直接讀懂和賞鑒的。而我國古代詩詞卻不同。自謂“只能用散文的資料做點打油詩”的周作人,抨擊古文甚力,卻提倡學(xué)生讀古詩。他在《讀古詩》《唐詩易解》等隨筆中談到:語體文和古文在系統(tǒng)上關(guān)系不密切,韻文則是相連的,除不押韻的自由詩外,自詩經(jīng)至詞曲、彈詞、歌謠,都重平仄押韻,語法也沒有散文那么差得遠。從前坊本古詩注解,如《唐詩解頤》,遇見難懂的字面,雙行小注,平常意義可懂的字句就簡直什么也不加,如“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當(dāng)做口語讀下去就可以懂。韓愈的“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云云,除“犖確”需要注解外,也都文從字順,可以理會,若是拿他的大文《原道》來讀,便不是這么簡單了。試想整整一千二百年前,唐朝天寶時代詩人巨作,我們現(xiàn)在還能念得,而且從它的原文里直接享受它的好處,這是世界各國所沒有的。更追溯上去,周朝的《詩經(jīng)》中有些詩也可以懂得。文藝復(fù)興時代相當(dāng)于我國的元明,相對唐宋已很晚近,更不用說周漢了。三千年前的詩歌至今還可以從原作直接鑒賞,豈不是國人很大的幸福么?豈不是世界的美談么?縱向看,出現(xiàn)在我國歷史上的詩歌雄踞文壇的時代,在某種意義上是不可復(fù)出的。古代詩詞在今天已成為一種規(guī)范和范本。今日文藝生活之豐富多彩,自為古人無從夢見;而古人曾經(jīng)有過的快樂,今人往往亦有隔膜,或神往。今人一月不讀一首詩,已算不得怎樣遺憾;如一月不看電視,試問感覺又將如何?而詩在古人,如電視之于今人,也曾經(jīng)是一種日常生活的需要。唐人離不開詩,宋人離不開詞,就像今人之離不開影視;詩人和詞人之為人崇拜,也曾如歌星影星之為人崇拜。詩詞在古代,曾是最富于群眾性的文藝樣式。詩詞在審美價值外,甚至還有很高的社會應(yīng)用價值。

一首詩可以成就一個進士,如朱慶馀之《閨意》一題《近試上張水部》,事載《云溪友議》。一首詩也可以使人終身不仕,如孟浩然之《歲暮歸南山》,說見《唐摭言》。

類似傳聞不一而足,未必全據(jù)事實,但仍可反映一代風(fēng)氣。古代詩人確乎非常重視其創(chuàng)作的社會影響,反饋往往及時。《集異記》所載王之渙等“旗亭畫壁”的故事向來膾炙人口,無煩費辭,單說小有名氣的周樸,也有一段佳話。樸自愛“禹力不到處,河聲流向西”兩句,偏有騎驢者和他開玩笑,佯誦為“河聲流向東”,使他奮力追之?dāng)?shù)里,以作重要更正。這種傻勁兒,今之人恐不屑為。官本位的時代,詩人的榮譽卻超乎主宰一方的權(quán)威,張祜《題孟處士宅》即明白宣稱:“孟簡雖持節(jié),襄陽屬浩然!”比李白寫“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還要勇敢。連強盜攔得詩人,也只好佩服,請他繼續(xù)走路(《唐詩紀事》載李涉事)。

至少在唐以前詩歌不靠刊物流布,不叫人默默吞咽。它傳唱于牛童、馬走、兒童、孀婦之口,題寫于道觀、禪寺、山程、水驛之間。地方官員、寺院住持皆有設(shè)置詩板,敬請名流題留新詩的習(xí)慣;而路邊的芭蕉葉與青石面,則是詩人即興發(fā)表作品的“詩刊”;不用編輯揄揚,無須傳媒炒作,佳作不脛而走,劣詩自行淘汰……那誠然是一個令后世詩人神往的時代。

作品的傳世與不傳,固然有賴自身的藝術(shù)力量,而同時還有一個歷史際會的重要條件?!按睬懊髟鹿?,疑是地上霜”,就詩而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又能叫新詩人佩服到哪里去呢?然而它從產(chǎn)生之日起即不脛而走,爾后代代相傳,母子間口口相授,任何權(quán)威無法禁止,勢必還要流傳下去。新詩,固然將在文學(xué)史上寫下自己的篇章,但也不必振振有詞道新詩的歷史不長,便是其不如舊詩傳誦的原因。我們豈能指望不能流傳當(dāng)世、深入人心的作品,一千年后突然家弦戶誦?“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韓愈),應(yīng)該正視和承認,那個屬于詩的黃金時代是不可復(fù)制的,那個時代產(chǎn)生的杰作,已成為一種典范,至今仍能給我們以巨大的藝術(shù)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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