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宇把畢業(yè)分配的曙光,看做是他人生路上的一次大突破。有了突破的陳耀宇仍然沒有顧得上多高興一陣子,因為顧客的自行車還在他手上。尤其過一天他拿到去《大西部日報》報到的通知,興沖沖去了報社上班,心理壓力更大?,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名新聞工作者了,陳耀宇不愿意給這個響亮的稱號抹黑,盡管還在試用期。
自行車成了一個心病,陳耀宇白天上班,下班后專門又去那條街,站在高大茂密的綠樹下,看來往的車流和行人??吹醚劬Πl(fā)酸,沒有看到白T恤。到了星期六又去,在樹蔭下來回晃悠,一晃大半天,還是沒有等到自行車主人。一來二去竟然成了一個規(guī)律,凡是不上班的時間,陳耀宇都去那條綠樹成蔭的大街走一走。白T恤獨獨在這條街上扎壞自行車胎,不應該是偶然,想法好像有道理,就是沒有見到白T恤在街上出現(xiàn)。很久以后陳耀宇回憶過這段時間的作為,回味過等候中的愉快心情,那時候陳耀宇已經(jīng)想不通這種傻乎乎的等候會有什么值得愉快的。一個月時間很快過去,看見地上出現(xiàn)一張張像手掌形狀的梧桐樹葉,陳耀宇才想到夏天結(jié)束了。
汪泉知道了這件事,勸陳耀宇:“一輛自行車而已,成都市民經(jīng)常遺失自行車,早不當回事了。反正你今后又不擺攤了,這么大個成都城,近千萬人,到哪兒找你?眼下你要上班了,你比他更需要自行車?!标愐盥牭酵羧脑捄荏@訝,汪泉的想法和陳家山溝的人差距太大:“自行車事小,如何做人的事很大?!蓖羧窨词裁垂治锼频目粗愐睿骸澳悴皇侵v究一切以實用為準則嗎?我們不說這車可以幫助你克服生存困難,我們就說句同樣實在的話:有誰會相信你在踏實做人?”
陳耀宇難以接受汪泉的話:“是他親手把自行車鑰匙交給我,難得有素不相識的人那么信任我,這些日子我一直為這個信任欣慰。還有,他的信任,是因為我是大學生,我不辜負他的信任,實際上也在維護大學生的社會形象?!?/p>
汪泉也難以接受陳耀宇的話:“任何人,先要維系住自身的生存,才可能談到對社會作貢獻。你一無所有,拿啥力量回報社會?信不信任,無非一句空話而已?!?/p>
“做人得有個底線,搞壞了德行,力量越大越有害。老爸這輩子最說得起話的就是,我們陳家,三代人都沒做過讓人小看的事。我不能壞了老陳家的傳統(tǒng),不能丟陳家山溝的臉?!?/p>
“靠!關陳家山溝屁事!你這人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想法。也不想一想,這么多年了,你們陳家山溝有幾個人有出息?”
為一輛別人的自行車,兩個修車的伙伴竟鬧紅了臉。按汪泉的話說,這看起來是一輛自行車,其實是某種觀念的反映,陳耀宇如果繼續(xù)以這個思路來城市里闖,注定不會有出息。陳耀宇越聽越冒火,陳家山溝的理念能夠延續(xù)千百年,總有它的必然性,動輒就說不適合城市,未免太草率。兩人誰也不服誰,最終鬧得不歡而散。
臨分手汪泉還在斥責陳耀宇:“在地下車庫寄放自行車,24小時五角錢,40天就是20元,報社離那兒遠,你來回坐公交車也得花錢。給他補胎,你總共才掙一元錢。這么簡單的賬都不會算,你腦子里進水了?”
這么一算賬,真還點到陳耀宇的痛處了,大道理不如錢實在,大學生也很難例外。
陳耀宇當著汪泉沒啥反應,獨自靜下來卻控制不住心跳。和汪泉一起修一天車也不過掙二三十元,把一整天的勞累所得全用來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墊支寄放車子的費用,這就是維護陳家山溝理念的代價?二三十元對別人來說,幾乎微不足道,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不得不心痛的數(shù)字。
他不想再去尋找白T恤。又過幾天,感覺上班真的很需要騎車,一咬牙,索性去寄放處把自行車取出。真是好車,與大學里師娘那一輛破車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概念,騎在上面有一種飄飛的感覺,能看見“蔚藍色”在空中飄飛的姿態(tài),還能感受到輕盈飄逸的滋味。與走路確實不一樣,竟然還冒出一聲和汪泉一樣的感嘆——我靠!
騎了幾天,陳耀宇的飄飛滋味一天比一天淡,不踏實的心態(tài)卻一天比一天重。每天騎車出去都覺得會碰上白T恤,都擔心白T恤在大街上當著滿街人群,大聲罵:“你算什么新聞工作者?你不過是一個賊!”陳耀宇越想越怕,真要有這一幕,今后還在不在這座城市混?
陳耀宇突然缺主見了,打電話把這個擔憂告訴了汪泉。
汪泉一聽就大聲嚷:“我靠!你以為做賊心虛有多大的普遍意義?人家干了那么多那么大的壞事都不內(nèi)疚,你一輛二手自行車內(nèi)疚個啥?”
“我和人家不同?!?/p>
“有啥不同?你多條腿還是多個啥?”
陳耀宇很后悔與汪泉通電話了,他不愿再和汪泉多說,也許汪泉的理論算一家之言,但汪泉不是當事人。假如站在大街上被人臭罵的是汪泉,可能他就會換個說法了。
陳耀宇把自行車仔細擦了一遍,該上油的地方上了油,重新放回寄放車的地下車庫,不上班的時間,又重新去那條大樹茂盛的街上游蕩。直到終于看見白T恤在那條街上出現(xiàn)。
那天,剛下過一場雨,沖刷過的街道散發(fā)著濕氣,陳耀宇踩著潮濕的街面,大聲喊叫著向白T恤跑過去。白T恤的短袖已換成長袖,依然是白色,依然很帥氣,正拉著一個線條清晰的女士,走得溫馨愉快。聽見街上的路人提醒,白T恤才不大情愿地停下腳步回過頭。
陳耀宇跑得氣喘吁吁:“去拿回你的自行車吧?!卑譚恤不動聲色,看了看陳耀宇:“你不是沒在這兒修車了嗎?”聽白T恤這么問,陳耀宇知道他來找過。陳耀宇說:“我已經(jīng)分配工作了。那天,我一直在這里等你。”
白T恤承認那天遇到急事,忘了在修車,三天以后從外地回來才想起。
陳耀宇說:“兩個月多了,都擔心記不住你的外貌了?!标愐顩]有夸張,關于最后一天修車的情況,他印象里特別深刻的不是白T恤的臉,是短裙里那個小褲衩。
白T恤還是不動聲色,冷冷地念念有詞:“兩三個月,八九十天,保管費恐怕離買一輛自行車不遠了?!蓖械木€條清晰的女士也應允:“肯定車子早就騎得不成原形了,白騎兩個多月你還得給他發(fā)不貪便宜獎?!眱扇艘桓币姸嘧R廣的模樣,故意要在路人面前顯派,白T恤贊同線條女士的話:“懶得要車了,重新買一輛,絕對全新?!?/p>
血液沖上頭頂?shù)母杏X,陳耀宇竭盡全力也難以承受,他把存車牌使勁塞到白T恤手上:“你自己去地下車庫結(jié)算寄放費,如果自行車真的不成原形,我賠!”
轉(zhuǎn)身剛走幾步,陳耀宇又倒回去,要白T恤付補胎費?!耙辉X。”陳耀宇說,“你應該付的?!?/p>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白T恤不想糾纏,從褲兜里掏出一把散亂鈔票,抽一張十元面額的遞給陳耀宇。陳耀宇不接:“我沒有零錢補?!卑譚恤氣派:“我也沒零錢,不用補。”陳耀宇不示弱:“你欠我一元錢!”說過,順著一棵棵樹冠寬大的樹跑了。
陳耀宇眼淚難以抑制地流了出來。好些日子以后陳耀宇才真正體會到,學校和社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學校的理念大多數(shù)在社會上不適用。從學校里走入校門外的社會,類似自行車事件的遭遇不過是小菜一碟,等候他的委屈和不愉快,遠遠超過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