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們是被鐘聲叫醒的。聽到這個聲音,我才意識到自己住的地方離教堂這么近,一聲低沉而洪亮的嗡聲回落到明亮的鐘樓里——咚、嗵噠、咚——回音慢慢地消失了。我看了一下表,六點了,灰金色的光線透過破舊的百葉窗照在床上。我站了起來,朝窗戶外的廣場看了看,濕漉漉的鵝卵石閃閃發(fā)亮。廣場上的白色教堂塔樓在清晨的陽光下格外耀眼,使周圍一群空洞的、黑糊糊的店面相形見絀:一家面包店,一家花店,一家出售墓碑、天使石像、永不凋零的搪瓷玫瑰花等墓地裝備的店……這些店面的百葉窗都小心翼翼地開著,店面上方是一個白色的燈塔,上面的鐘用羅馬數(shù)字顯示著時間:六點二十分,鐘表散發(fā)著紅色的光芒,這是用來威懾魔鬼的,圣母站在令人暈眩的高塔上,帶著虛弱的、病懨懨的表情注視著廣場。短短的塔尖上裝著一個風(fēng)向標(biāo)——西偏西北風(fēng)——一個手拿大鐮刀穿長袍的男人。從放著枯死的天竺葵的陽臺上,我看到第一批去教堂做彌撒的人。我認(rèn)出了昨天在狂歡節(jié)上碰到的那個穿呢子大衣的女人,朝她揮了揮手,但是她沒有理我,只是拽了拽大衣,緊緊地裹住自己,匆匆走過。她身后,戴著呢帽的那個老人抱著哀傷的黃狗拖著腳步走著,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沖我笑了笑。我歡快地向他打招呼,可是似乎這個小鎮(zhèn)的禮儀規(guī)范不允許我這樣的不拘禮節(jié),因為他沒有回應(yīng)我,只是帶著他那只狗,匆匆忙忙進(jìn)了教堂。
之后就再也沒有一個人抬頭看我的窗戶了,我數(shù)了一下,大約有六十多個人——圍巾,貝雷帽,拉得低低的、好似在擋風(fēng)的帽子——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們那漠然背后的探究和好奇。從他們聳起的肩膀和低垂的腦袋可以看出,他們在考慮重要的事情。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踏在鵝卵石上,如同孩子上學(xué)時的腳步一樣。這個人今天剛剛戒煙,我能看出來;那個人不能再去每周都會去的咖啡館;另外那個人準(zhǔn)備放棄最喜歡的食物。當(dāng)然,這些都和我無關(guān)。但是,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如果有哪個地方需要一點點魔法的話……陳年舊習(xí)是永遠(yuǎn)戒不掉的,一旦你習(xí)慣了給予希望,那種沖動就會一直陪伴著你??諝庵?,那股風(fēng),狂歡節(jié)的風(fēng),依然在吹個不停,帶來了模糊的油香味、棉花糖和火藥的味道,以及季節(jié)變暖的氣息,讓你手癢難耐、心跳加速。那么,這一次我們就住下了。就這一次。一直住到風(fēng)向改變。
從雜貨店買了涂料、刷子、滾筒、肥皂和水桶,然后我們就從樓上開始,一直收拾到樓下,扯下簾子,扔掉破舊的家具,后面的小花園都快堆滿了,用肥皂水一遍一遍地沖刷地板,一波一波的水流沿著窄窄的、烏黑的樓梯流淌下去,我們兩個的衣服都被弄濕了好幾次。阿努克刷地板的刷子成了潛水艇,我的成了坦克,發(fā)射了一個肥皂魚雷,順著樓梯滾了下去,跑到正廳,發(fā)出噼啪的聲音。就在這時,門上的鈴鐺響了,我一手拿著肥皂,另一只手拿著刷子,抬起頭,就看到牧師那高高的身影。
我一直在想,他要過多久才會過來呢?
他等著我們收拾了一下,微笑著。一個有防備的微笑,盡到了地主之誼,又足夠仁慈,像是莊園的主人在歡迎不合時宜的客人。我能感覺到,我這身濕漉漉、臟兮兮的衣服,包裹著頭發(fā)的紅色圍巾、光裸的雙腳、腳上尚在滴水的拖鞋,都讓他不太舒服。
“早上好?!币还蓾M是浮渣的水流朝著他那雙锃亮的黑皮鞋流去。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飛快地朝那里瞟了一眼,然后又轉(zhuǎn)向我。
“我是弗朗西斯·雷諾,”他說道,一邊謹(jǐn)慎地向旁邊挪了挪,“這個教區(qū)的牧師?!蔽衣犕耆滩蛔⌒α似饋怼?/p>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不懷好意地說道,“我還以為你是狂歡節(jié)的演員呢?!倍Y貌的笑聲,“呵呵?!?/p>
我伸出一只黃色的塑料手套?!稗卑病ち_切。這個投彈手是我的女兒阿努克?!?/p>
上面?zhèn)鱽矸试肀频穆曇?,還有阿努克在樓梯上和袋鼠打架的響聲。我知道,牧師在等著我介紹一下羅切先生的事情。如果一切事情,一切官方的事情都在一張紙上,那么就容易多了,就能避開這種令人不舒服的、麻煩的談話了。
“我估計你今天早上應(yīng)該會非常忙?!?/p>
我突然覺得對他有點愧疚,其實他在十分努力地和我交流,又?jǐn)D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笆堑?,我們要趕緊把這里弄好才行,這挺費(fèi)時間的!但是即便不忙,我們今天早上也不會去教堂的。牧師先生,我們不參加彌撒,你明白吧。”我特別善意地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我們的立場,可是他似乎十分震驚,甚至像是受到了羞辱一樣。
“我明白了。”
我說的太直接了。他以為我們會先應(yīng)付兩句,彼此像兩只謹(jǐn)慎的貓一樣繞著圈子。
“但是,你能來歡迎我們,真是很感激,”我繼續(xù)愉悅地說道,“你或許還能幫我們在這里交上幾個朋友呢。”
我注意到,他的確有點兒像一只小貓,表情冷淡,淺色的眼睛從來不會掩飾對人的注視,總是一刻不停地打量著、探究著,帶著一種疏離。
“我會盡力而為的?!敝牢覀儾粫退蔀橐活惾耍肿兊媚黄饋???墒?,他的良心又迫使他向我們提供幫助?!澳銈冇惺裁葱枰??”
“哦,我們只需要一點兒幫忙就行了,”我暗示道,“當(dāng)然,不是勞您大駕。”——趕快,在他回答之前?!暗?,或許你能介紹幾個能幫忙的人?我會付工資的。比如粉刷工,就是能幫我們裝修的人?”這應(yīng)該是個比較安全的話題。
“我想不到有誰可以?!彼苤?jǐn)慎,這么小心的人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但是我會幫你問問看?!迸d許吧,他知道自己對鎮(zhèn)上新來的人該負(fù)什么樣的責(zé)任。但是我知道他不會幫我找人的,他本性上不是那種大方給予別人幫助的人。他小心地、飛快地瞟了一眼門旁邊的面包和鹽。
“祈求好運(yùn)而已。”我笑道,但是他的臉?biāo)查g石化,趕緊繞開那一堆東西,仿佛它們冒犯了他。
“媽媽?”阿努克的腦袋出現(xiàn)在門廊上,頭發(fā)像刺猬毛一樣亂糟糟地豎著,“袋鼠想去外面玩,可以嗎?”
我點點頭?!安灰龌▓@。”說著伸手抹掉她鼻梁上的一點臟東西,“你啊,真是一個淘氣鬼。”她瞅了牧師一眼,我剛好逮到她臉上那種滑稽的表情?!鞍⑴耍@是雷諾先生,怎么不打個招呼呢?”
“你好!”阿努克說著向房門走去,“再見!”黃色的上衣和紅色的褲子一閃,她就不見了,因為跑得太快,她的腳在油乎乎的瓦片上滑了一下。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guī)缀蹩梢钥隙?,我看見她身后的袋鼠消失了,變成了黑色橫梁上顏色更深的一個小點。
“她才六歲?!蔽医忉尩?。
雷諾撇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乖戾的笑容,仿佛他看到我女兒的第一眼就證實了他對于我的所有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