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樁糾紛余波蕩漾,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周鴻慶終于被遣返中國大陸時仍未止息?!袄项^子”授意當局公開抗議,并宣布暫時中止對日貿易。一月底,日本首相池田勇人作了緩和表態(tài),還把親國民黨的前首相岸信介派來作特使,才稍事改善了雙方當時的關系。
起初,萬得福只能據他所了解的只字片語推敲:萬老爺子早在十月二日——也就是“荷風襲月”的小集當晚——從李綬武的名單和魏三爺的旁證上得知:化名“周鴻慶”的莫人杰投誠未果,卻幾乎釀成極大的擾攘??墒堑让耖g的五大反日運動炒熱到高潮之時——也就是陽歷十一月上旬的某日——萬老爺子忽然感慨地將當天報紙往地上一扔,同萬得福道:“‘老頭子’果然成事不足、僨事有余!”
萬得福一聽自然知道這話多的是自言自語之慨,且出言抨擊極峰,更非他的身份所可以接腔應答的。孰料萬老爺子接著又道:“當初他要是知道我會插手,必定不至于同意;那可不現成是個引狼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這樣把事情鬧大了,反而給小日本一個一不做、二不休的臺階。你看著罷!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對面’的勾搭上不可。這么看來,倒是我這步棋下錯了呢!”
是后,萬老爺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來那莫人杰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帶過塘行的一霸,與德勝壩項氏一家素稱莫逆;這交情代代相襲,已不下百有余年。到了抗日戰(zhàn)爭結束之后,項氏一家轉行投資海運,并且將營業(yè)重鎮(zhèn)由杭州遷往上海。當時作成這個決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國十八年在太湖之濱與他萬氏主仆二人有過交臂之緣與折箭之辱的項迪豪。至于同一時期的莫氏一家卻因為戰(zhàn)爭焚掠和過塘生意的落伍而凋敗了。傳到莫人杰身上,偌大一份家業(yè)卻只余朽木慢船五七條,空頭賬款幾百萬,老宅一幢,還有滿坑滿谷的債務。
莫人杰那年年僅十六,口袋里除了欠條、當票之外,只剩一本祖?zhèn)鞯摹赌胰V》。據聞當時項迪豪即遣人致送書信一封,信中告訴莫人杰:項家愿意承擔莫家一切債務,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賬款,另于其海運公司之中為莫人杰安插高階職務,且有干股可以領拿,這些條件只求一物回報,就是將那《莫家拳譜》交給項迪豪研讀三日。項迪豪并公然宣稱: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銀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飄花門孫少華父子當眾羞辱之仇不可不報,然而若要報得此仇,恐怕非修習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稱“人言項、莫雙聯(lián)手/天下無敵水無邊”,則甚望莫家賢弟成全則個云云。
提出這種財大氣粗的要求,即便是再優(yōu)渥的條件,也不免貽笑武林方家——起碼還會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責。在莫人杰而言,他大可以相應不理,設若果爾因為境遇實在窘困而不得不答應了這筆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么議論。可此子卻做了樁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應了項迪豪,且央送信人將《莫家拳譜》的上冊隨信附致,并于信中解釋道,由于祖?zhèn)魅V僅有一套行世,并無附本,而倉促間來不及雇人將下冊抄繪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后半卷抄繪完成,即另請專人送呈,且無須歸還。
項迪豪收到書信和半部拳譜可謂大喜過望,當下赍發(fā)一個財務專員小組,夤夜奔赴杭州,解決莫家一切債務,還在三日之內收討了大部分積欠莫家許久的賬款。不料到了第四日頭上,這財務小組成員中的領事者吳某卻在商會會館的待客小廳中目睹一樁奇案:一個頭戴黑呢帽、身著黑西裝的不速之客忽然舉槍射殺了莫人杰。那人行兇之前還大義凜然地訓誡了莫人杰一番,說什么莫家出了這樣一個不肖的子孫,居然為了區(qū)區(qū)幾個小錢就出賣傳家之寶,日后勢必要在江湖上平添無數恩怨是非。且北京飄花門孫氏向來行俠仗義,抗戰(zhàn)期間在淪陷區(qū)亦捐輸糧餉物資、支援游擊部隊,于國家社會,皆有殊勛奇功,豈容宵小之輩橫加擾犯?此番老漕幫光棍為著民族大忠、家國大義,出手制裁,也是當仁不讓的行徑——這些話,都是要莫人杰死得瞑目,也顯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風范。話才說完,當場掏出一把連發(fā)盒子,照著莫人杰胸前就放了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