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竹林七閑(14)

城邦暴力團(上) 作者:張大春


 

這廂萬熙翩然落地,站定在岳子鵬身后,道:“這是咱們的法紀,萬熙非伸張不可,倒在大行家面前獻丑了。我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告辭——”說到這里,忽一頓,又道,“岳師父不趕緊走人,十分鐘之內(nèi)就有大麻煩了。”

等岳子鵬再回身時,但見九曲堤廊之上空空如也,哪里還有人跡?他再掉轉身形,踏步走近桌邊,正要拔取木桌上的金條之時,卻忽地聽見一陣低沉沙啞的語聲:“子鵬老弟!別猶豫,給弟妹治病要緊。今夜之事,與你略無半點關涉?!?/p>

這話說得字字鏗鏘、聲聲渾厚,但是由不得岳子鵬不且驚且疑地低頭望去——說話的,不正是方才胸口之上捱了五發(fā)子彈的萬老爺子么?

萬老爺子說著,猶如一挺僵尸般直楞楞地橛立起來,抬手指了指昏迷在亭邊的那名警衛(wèi),沖岳子鵬說:“你往他后腰上摸摸,是不是有個軍用的綠帆布口袋?要是摔壞了可就費事了?!?/p>

岳子鵬依言行事,果然在那人的緊腰束帶上摸著一個尺許長、八寸來寬、三寸厚的口袋,里頭鼓凸凸塞著一個盒子也似的物事。這一刻岳子鵬才赫然想到:片刻之前萬熙將這人撂倒在地的時候曾發(fā)出“當”一記重響,想來便是這帆布口袋里的物事使然了。

萬老爺子又比了個手勢,示意岳子鵬將口袋打開,取出其中所有。岳子鵬探指一抓,的確抓出一只長方形的鐵質(zhì)盒子,上有轆轤轉盤兩枚,和一大把其薄如紙、其寬如面條、其色如黑土一般糾絞纏繞的繩索。

“不好!”萬老爺子勉力說著,勾勾指頭讓岳子鵬走近前來,又自深吸一口氣,道:“子鵬老弟!你不是我?guī)椭兄?,與我又非親非故,我有一事相托,還望你看我老兒薄面,成全則個。”

恁這岳子鵬老于江湖,又身懷不世出的武功,竟然在這么短暫的時刻之內(nèi)目睹如此一樁血案,且眼下又同這非人非鬼、亦人亦鬼的老幫會頭子交耳接目,其實已全無主意,只得先唯唯應了一聲,腳下踩定小內(nèi)八步。不料那萬老爺子一俟接過盒子,雙手猛可打了個“轉輪斑斕手”。這模樣,初看直似村婦纏毛線一般,兩手互以另只手的前臂為軸,繞轉不止,然而細究之下則大有學問:“轉輪斑斕手”從兩種不同的武術中融合而來,一是轉輪肘、一是斑斕捶。轉輪肘淵源自“五路查拳”之中的第二段第一式退步?jīng)_拳,只不過變直肘為橫肘。斑斕捶則脫胎自“太極拳”的“搬攔捶”,要旨也是易直捶為橫捶。但是易直為橫,該如何使力呢?這“轉輪斑斕手”的竅門便在它根本不在用力上,而是將左右兩臂相互迅速舞繞,使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連綿不絕之勢。據(jù)傳下這一招的漕幫元老“昌”字輩兒上的人物說:“其速疾則其質(zhì)堅,其質(zhì)堅則其力勁;力勁質(zhì)堅則螳臂可以當車?!边@一招正是萬老爺子絕學之一的“螳臂十七式”中的第八式。

萬老爺子這一招使出,真有韋陀舞金剛杵成千層銀傘滴水不漏之勢。岳子鵬一時看癡了,不由得叫了聲好。語音未定,萬老爺子早已收勢。其間不過兩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的鐵質(zhì)盒子便砰然墜地,手中那一團黑面條兒也似的繩索卻端端整整收束于一個塑膠轉盤之中。

“這是錄音帶?!比f老爺子的額角、面頰之上此時已滾下了千百顆綠豆大小的汗珠。

岳子鵬搖了搖頭,一來表示他沒見識過這玩意兒,二來表示他根本不知道錄音帶是種什么東西。萬老爺子看他神色便情知一二,于是苦笑著隨手扯下一角袍襟,將那塑膠轉盤及錄音帶包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又從馬褂口袋里取出鏈表一支,用那鏈子將襟包兒纏了兩圈,想了想,又俯身從那灰粒堆上拾起先前所作的那張畫的底層——不意這一俯身,人卻撐持不住,一個踉蹌仆跌在地,可他半空里軀體猛地一翻,搶背砸下,口角、鼻孔、眼窩和耳洞之中再也忍禁不住,淌下八道血水來。一只右手卻伸了個仰直朝天,掌心虛虛握著那襟包兒。岳子鵬這才覷見:不知萬老爺子使了個什么樣的手法,竟已將那張畫折成一枚鈔票大小的紙方,給塞在金鏈條和襟包兒之間了。

“煩你子鵬老弟大駕,把這東西交給一個人,不要讓外人知道。此人自會來找你,給你一式五份的信物。”萬老爺子說著,便咳嗆起來,好容易順過一口氣,卻悠悠嘆出,“可憾哪可憾!可憾太初去得匆忙,沒說明白他那張畫的竹節(jié)上那一點突斑究竟有什么玄奇的義理。唉!為此活該不能瞑目?!闭f時雙眼暴地凸起,胸口處沸然噴出一柱又一柱的白色蒸氣。待岳子鵬一步跨前接過那襟包兒之時,才發(fā)現(xiàn)萬老爺子胸口豁地顯出五個口子,血水如泉、汩汩流出。他那一雙眼睛果真不曾闔上,直勾勾地盯著亭頂,而松勁放落的兩只手掌則深深嵌入青石打造的地面。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便與這竹林七閑一點關系都沒有了。岳子鵬拔取桌上的六根金條,順勢將那桌子拂了一掌——這當然是練家子們存心較勁的意思——他見萬熙一掌拂落數(shù)十件餐具,又當他的面施展了平生絕技,心里老大不痛快,隨手這么一拂,居然把張百余斤重的實心紅檜圓桌拂到二三十丈開外的荷塘心去。這一下可好,一部“荷風襲月”的雅集,到這一夜算是徹頭徹尾地散了,亭中只余一具老朽皮囊和一堆灰不灰、白不白的石桌齏粉。

幾分鐘之后,奉命前來清理的警察人員和憲兵警衛(wèi)旅支援部隊封鎖了現(xiàn)場。又過了一刻鐘之久,警員全數(shù)撤去,留下警衛(wèi)旅支援部隊留守當?shù)厥r。在這段期間,沒有一個真正的憲兵獲準接近荷塘、堤廊乃至小亭方圓一百公尺之內(nèi)。在這個范圍里,只有四個奉極峰指示前來料理“諸般相關事宜”的安全局干員和一個名喚萬得福的人物——不消說,后者是萬老爺子家下的一個管事,他是來收尸的;至于那四位安全局的官爺,則是來定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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