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第三次書寫,是各國學者通力的結果。其中有沖突,有損失,有搶劫式的巧取豪奪,有占有欲的丑惡爆發(fā),有西方學者“全世界獨大”的傲慢。但是從今天回顧,壞事也有好的一面:敦煌變成了一個世界通力合作的課題。敦煌文卷四散分開,落到全世界的博物館和大學圖書館,幾乎像當年文化在敦煌匯集一樣分開了,這恐怕也是不算最糟糕的安排,至少沒有毀于兵火,毀于偷盜,毀于朽爛?,F(xiàn)在,經過全世界敦煌學界的努力,原件雖然分散,但是還在,而且經過各國學者分力苦讀,現(xiàn)在編目詳備,全景分明。
馮玉雷這本小說,基本上以斯坦因的經歷為主線,他沒有去糾纏斯坦因是不是帝國主義者,蔣孝琬是不是賣國賊(雖然他讓語言天才蔣孝琬拒絕學英語),王道士是不是歷史罪人。在作者看來,藝術才是文化的、神圣的,而歷史是世俗的、暫時的。沒有必要指責一件藝術行為中此人彼人的作為:歷史把敦煌推到世人的注意力之中,這不是道德行為,而是藝術行為;本來,到這個荒漠中來尋找歷史就是荒唐,是舍近就遠,來到這里尋找藝術,才是正道,是舍意求象。于是,小說中的斯坦因一出生就在“蒸汽機”與“汽笛”之間飽受折磨:“……家人購買各種各樣蒸汽機模型討他歡喜。但適得其反,斯坦因更加恐慌,也更加憂郁。他們以為斯坦因不中意蒸汽機的呆板形式和汽笛的單調鳴響,便請人專門設計出造型新穎、奇特的蒸汽機,配備能發(fā)出幾十種變奏的汽笛。很快,這種玩具在歐洲兒童中間流行,嚇得斯坦因不敢出門,不敢與兒童一起玩耍,不敢睜大眼睛,也不敢讓耳朵無拘無束地接受聲音?!焙髞恚瑲v經千辛萬苦,到達敦煌,斯坦因遇到極大困惑時,舍“蒸汽機”而取“蘆笛”:“他折來半截蘆葦,像駝工那樣制作成古樸的蘆笛,吹幾次,竟然悠揚地響了起來?!弊詈?,他的生命也融化在敘述中,“艾倫從來沒碰過蘆葦。但她擦干眼淚,想了想,找到蘆管,放到嘴唇間,吹奏起來。在嗚咽的、低沉而哀傷的蘆笛聲中,斯坦因閉上了眼睛?!?/p>
幸好,自從梁思成于1931年“親自來到”敦煌考察建筑,中國知識分子開始為前輩的疏懶羞愧,他們一代代奔赴敦煌:張大千、常書鴻、段文杰、史葦湘、樊錦詩、席臻貫,不管人間天災人禍,不顧生活和條件的艱難,前仆后繼,與沙漠共命運,老于沙漠,有的甚至葬于沙漠,這才真正推動了敦煌的第四次書寫。
當代中國人的藝術才情和獻身精神,應當不讓先祖;在全球化的今日,會集到敦煌寶庫的人們,他們的迷醉也不讓前人。文化的沖撞應當產生藝術,敦煌的歷史不是步步功利偉績,處處勛績彪炳的歷史。歷史作為藝術在不斷延伸,敦煌進入馮玉雷的長篇小說《敦煌遺書》在不斷延伸。又一次敦煌書寫重新開始,而且肯定會更加輝煌。
2009年2月,中國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