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螺獅

河流的秘密 作者:蘇童


洪家嫂嫂嫁到我們街上來的時候人很瘦,扎著兩根辮子,辮子也不粗,看上去有一點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她男人洪三則是敦敦實實的,長期的翻砂工生涯使他的肌肉非常發(fā)達,虎背熊腰的,偏偏又怕熱,夏天的時候穿汗衫也要把袖子卷到肩上去,穿褲子一定要把褲腿卷到膝蓋處,那種體魄往好聽處說是健美,可我們香椿樹街的人說話哪里會往好聽處說,他們把體魄特別強壯的人稱作殺胚。洪三和洪家嫂嫂剛剛結(jié)婚那一陣,廠里的人街上的人總要和他開一些類似的不正經(jīng)的玩笑,你這殺胚樣子,不要把人家壓壞了!

洪家嫂嫂總是在爐子前忙,忙得鍋里沙拉拉地響著,鍋里有什么好東西?不是什么好東西,是螺獅,不曾料到有這么愛吃螺獅的人,三天兩頭地炒螺獅吃,嘴巴吃得累了,所以不愛說話吧。

吃螺獅麻煩,要把螺獅頭剪了,螺獅肉才能順利地吸出來,這經(jīng)驗大家都有,怎么看不見洪家嫂嫂剪螺獅呢?一問才知道,人家是在上班路上買的螺獅,上班的時候剪的螺獅,帶回家就下鍋了,安排得多有條理。女鄰居們看著洪家嫂嫂端坐在桌子前,雖然手持一根牙簽,但牙簽大多時候是閑著的,洪家嫂嫂主要還是依靠吸吮的技巧把螺獅吃下去,“嘶”的一下,“噠”的一下,堆滿螺獅的碗一點點地空了,另一只裝螺獅殼的碗?yún)s一點點地滿了。

洪家嫂嫂和洪三的婚姻生活不和睦,他們半夜里吵架,估計吵的內(nèi)容有點妨礙風化,就壓低聲音吵,吵了一會兒沒有解決問題,那粗魯?shù)暮槿痛蛉肆?,洪三那個殺胚,搬慣鋼錠的,下手是什么分量?洪家嫂嫂讓他打得叫起來,鄰居們豎著耳朵想聽她哭鬧,等待的結(jié)果是失望,洪家嫂嫂要臉面,她只是哭叫,什么難聽話都不說。

第二天,洪家嫂嫂雖然保持了沉默,但眼里心里都是恨,大家都看得出來。她不給洪三做晚飯,給自己炒了更多的螺獅,懷著深仇大恨,“嘶”的一聲,恨恨地吸進去,“噠”的一聲,又把螺獅殼恨恨地吐出來,突然把牙簽一扔,不吃了,旁邊的女鄰居正納悶呢,聽見她說,吃什么螺獅?吃好的,吃蝦,吃螃蟹,吃鴨子,吃窮他才解我的氣!

洪家嫂嫂其實是個敢想敢做的人,這一點大家都沒有想到。后來小夫妻每次吵架,第二天洪家嫂嫂必然在家里暴飲暴食,雖然說的與做的有點距離,她并不總是吃昂貴的東西,畢竟洪三經(jīng)濟條件有限,可是洪家嫂嫂的胃口也是很怪的,那么瘦小的一個女人,怎么能吃下去那么多的醬鴨、油爆蝦、白斬雞?就像她對洪三的報復手段一樣,她的胃口和性格一樣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洪三沒得吃,誰讓他總是打老婆呢。洪家嫂嫂吃完了把剩菜放進碗櫥,上了鎖,洪三要吃就必須把鎖砸了,可洪三也是要面子的人,怎么能做這種事讓鄰居笑話,就經(jīng)常去小吃店吃陽春面,權(quán)充晚餐。

洪三后來倒不見瘦,說明陽春面也有其營養(yǎng)價值,可是那洪家嫂嫂卻一天天地胖起來,街上所有人都看見了,她原來是瓜子臉,現(xiàn)在變成個南瓜臉,下巴有兩層。仍然有人和洪三開玩笑,說,他們夫妻現(xiàn)在倒是般配了,誰還怕誰?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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