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水帳里的山峰(1)

河流的秘密 作者:蘇童


讀雷蒙卡佛( RAMOND CARVER )會讀出怪事來,不喜歡的人會認為這是個記流水賬的作家,記得很固執(zhí)很細膩罷了。這種歧見尚屬正常,如果不喜歡卡佛的遇見個喜歡的,如果前者就小說的流水賬傾向質(zhì)問后者,恐怕后者一時會抓耳撓腮,對某種流水賬的滿腹愛意就像曖昧的心理異常,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談起。怪就怪在這兒,卡佛的好處其實很難用嚴謹恰當?shù)奈膶W(xué)語言去贊美的,以我的一己之見,說服一個樂觀主義者賞識卡佛是徒勞的,說服一個崇尚經(jīng)典文學(xué)價值體系的鑒賞者去熱愛卡佛同樣是徒勞的,卡佛其實就是一個記流水賬的人,只不過那是一本男人的流水賬,可以從低處往高處流??ǚ饘ξ膶W(xué)樣板的叛逆也是離奇的,別人努力從高處叛逆,他卻是從低處開始。他幾乎只用中學(xué)生的語文詞匯寫作。他抓緊了現(xiàn)實生活去寫,幾乎放棄了虛構(gòu)帶來的種種文字便利――這怎么就好?還是不能說服人,惟一可與我文章主旨匹配的說法是:卡佛可以令人把小說和現(xiàn)實生活混在一起,這種混淆感是有魔力的,也許由于卡佛的故事大多不成其為故事,更多是一種生活場景的有機串聯(lián),人物的心情在這種串聯(lián)中便像烏云遮蓋的山峰一樣凸現(xiàn)出來了。

所以讀卡佛讀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是云后面一動不動的山峰。讀的是一代美國人的心情,可能也是我們自己這一代中國人的心情。

沒辦法,只能將比喻用在討厭比喻的卡佛身上了。要談?wù)撨@個被封為簡單派的作家一點也不簡單,人們通常會認為卡佛的創(chuàng)作標簽是醒目的:關(guān)注日常生活,文字簡潔樸素,幾乎排斥所有的修辭手法,但你最終會發(fā)現(xiàn)你準備的標簽貼完了,卡佛仍然面目不清。

卡佛在寫作上是有潔癖的,潔癖體現(xiàn)在他對許多正常的小說元素的排斥,除了修辭上的戒律,他大概極其痛恨對景物、心理之類東西的細致描寫,我們做一種不嚴肅的猜想,如果有人請求卡佛去像肖洛霍夫那樣描寫頓河上的“蒼白的太陽”,或者讓他參照他祖國的大師福克納去寫白癡昆丁在忍冬香味中的心理流,卡佛也許會說,那你讓我一頭撞死算了!卡佛其實一直在挑戰(zhàn)人們的閱讀趣味,除了人物,該寫的不該寫的他都不寫。所以當我們要談?wù)摽ǚ鹨仓荒軓乃P下的人物著手――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卡佛的創(chuàng)作來源幾乎是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發(fā)生論的一次證明,一切都與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這樣我們不得不簡單談一下卡佛的短暫的不如意的一生,他的研究者告訴大家,卡佛當過鋸木工、送貨員、加油工、門房,他十九歲娶了未婚先孕的妻子,不知道是主動還是被迫做了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卡佛后來抱怨他從沒有享受過青春。卡佛也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是如何在無意中成為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理論的宣傳品,他是如何自然地利用自身經(jīng)歷中的資源,成長為美國文壇上罕見的“艱難時世”的觀察者和表達者。但是創(chuàng)作的發(fā)生是一回事,作品卻是另一回事了。不該被忽略的是卡佛筆下的美國人,他們身上散發(fā)的是卡佛本人的令人焦慮的那一絲酒氣,它既不代表沉淪和悲劇,當然也不暗示大眾印象中的積極開拓的美國精神,那一絲發(fā)苦的酒氣,最多代表某種郁郁寡歡的心情。是的,卡佛小說中的男人大多是郁郁寡歡的,讓人聯(lián)想到作者本人,他的工人般粗礪的外表和敏感的內(nèi)心世界。他對失敗的男人形象的熱衷幾乎令人懷疑是一種變相的自戀,一種訴諸于文字的自我性格和命運的分析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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