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裁縫

河流的秘密 作者:蘇童


這個女裁縫有點奇怪,她是專業(yè)上門為別人做衣服的,主業(yè)是做傳統(tǒng)的中式棉襖、棉襖罩衫,副業(yè)兼做老人的壽衣。我母親曾經(jīng)把她請到我家做衣服,做我父親的中式駝絨棉襖,也做我外婆的壽衣。女裁縫當時大約六十多歲,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梳一個油亮亮的一絲不茍的發(fā)髻,穿一種我們稱之為大襟衣裳的黑襖,胸襟上別著一朵白蘭花。她每天早晨挎著一只籃子來工作,我父親卸了一扇房門做她的工作臺。她坐在那里一針一線地縫紉,戴一副老花眼鏡,微微張開嘴,似乎配合穿針引線的節(jié)奏。我注意到她的門牙是空的,怪不得她說話時漏風,聽上去特別響亮卻又特別容易引起歧義。她不是那種饒舌的老婦人,尤其工作時候很少說話,但她喜歡哼一哼小曲什么的。這個女裁縫自恃手藝高超,對伙食的要求也很高,天天要求有肉吃,這樣的要求倒是成全了我的口福,她在我們家干活的那幾天,我也跟著吃了好幾天的紅燒肉。有一次我注意到她墊在籃子底部的一本發(fā)黃的畫報,抽出來一看,竟然是一本三十年代的電影畫報,上面有許多陌生的矯揉造作的女明星。這本畫報一看就是稀罕物,我向她索要,她把畫報拿過來抖了幾下,沒有抖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便很大度地說:拿去好了。

雖然那個女裁縫給我留下了意外的禮物,我母親對她卻沒有好感,因為最后結(jié)算工錢的時候,算出一個五角錢來,女裁縫堅決不肯放棄那五角錢,讓人覺得她冷酷而不近人情。

女裁縫家在昆山,不知為什么會跑到我們那里去,在什么地方租了一間房子。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那條街道上,有幾次我上學時看見她像個孩子似的端坐在化工廠門口,讓另一個老婦人為她梳頭,梳那個毫無必要的一絲不茍的髻子。她的籃子就放在長凳下面,里面是一個針線盒,一把剪刀,一把尺子,估計那是她沒有針線可做的空閑的日子。

第二年女裁縫租了我們一個鄰居的房子,這樣也就成為了我們的鄰居。每年寒暑假的時候,會有兩個操昆山話的小孩來到那間出租屋里,也不跟街上的孩子玩,姐姐和弟弟關在屋里又打又鬧。一個面目清癯文質(zhì)彬彬的老人手拿一張報紙,看管著兩個孩子,據(jù)說兩個孩子是女裁縫的孫子孫女,老頭是她的丈夫。女裁縫的生活因此引起我們廣泛的興趣,這把年紀的老人,老夫老妻天各一方的,是什么意思呢?有人這么去問女裁縫,女裁縫揮揮手說,煩死人了,我不要跟他們一起過,過兩天我就把他們?nèi)s走!

事實上我們不知道女裁縫對親人們的厭倦是否真切,但假期一過,女裁縫的丈夫和孫子孫女便回了昆山,剩下這個女裁縫挎著籃子又開始在我們街上游蕩。也許是因為年齡偏大老眼昏花的關系,不知從哪一年開始,也不知是哪個精明的主婦發(fā)現(xiàn)了,女裁縫的縫紉手藝嚴重退化,她做的棉襖袖子會一長一短,便有婦女在她身后議論說,做的什么活,以后再也不請她了!

后來好像是沒有什么人請女裁縫去家里做活了,女裁縫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有一次我看見她出門去老虎灶打開水,步履蹣跚,一副風燭殘年的樣子。而且她的腦門上還一左一右地貼著兩張紅紙膏藥,她打量我們街道行人的表情充滿厭惡感,殊不知她自己那副模樣看上去也令我們厭惡。

那年春節(jié)前夕,昆山來了人,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女干部模樣的中年女人,原來是女裁縫的兒子媳婦。他們繃著個臉,把病歪歪的女裁縫和一個大藍印花包裹塞到了一輛黃魚車上,然后女裁縫就離開了我們那條街道,向火車站方向去了。我們看見女裁縫整個臉包在一塊圍巾里,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不知為什么充滿了憤恨,那樣的眼神不知是針對她的兒子媳婦還是針對我們這些圍觀者的,她甚至不向人們道聲再見。

人去屋空,小孩子們好奇地闖進女裁縫租住的屋子一看,看見陰暗潮濕的屋里垃圾成堆,毛主席的畫像被煙氣熏成了黃黑色,床底下則是滿地的新近燒過的紙錢,眼尖的孩子在墻角處發(fā)現(xiàn)了一只紫銅香爐,發(fā)現(xiàn)了蠟燭臺,還有兩截市面上少見的紅色蠟燭,你能猜到這個古怪的老婦人昨天干了什么,她在燒香,她在拜佛,她在大搞封建迷信呢!面對這樣的“現(xiàn)場”孩子們?nèi)呵榧崳加X得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批斗她是可以的,拿她游街也未嘗不可,只可惜女裁縫走運,她逃之夭夭了。

關于這個女裁縫的身世,我一直覺得有什么故事可挖,這個老婦人最后的眼神令我浮想聯(lián)翩。仇恨是神秘的。有一次我曾經(jīng)向母親問起過女裁縫的事情,我母親說,她的嘴緊,從來不說自己家的事情。但是我母親又肯定地說,他們工廠有個昆山人認識那個女裁縫,她以前是庵堂里的尼姑!

我至今不能相信,在循規(guī)蹈矩的七十年代,在我所見過的特立獨行的人中間,竟然有這么個蒼老的女裁縫。說起來也怪,每當那個女裁縫的面容出現(xiàn)在記憶中,我總是想起二十年前暮色中的街道,有個挎籃子的老婦人在遍地夕照中獨自回家,而且我總是毫無來由地想起毛主席詩詞中的兩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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