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紀德的《 人間食糧 》用熱烈、華麗、自我滿足的詞匯記錄了他的北非之行。美麗的風景和美麗的少年都是這個法國人追逐的對象。棕櫚樹下的牧羊人、無人照料的阿拉伯花園、灰紅色巨石上的蜂巢,以及綠洲中清涼的水井――對異國風情無所保留的贊美后面跳動著一顆赤子之心,蒼白多病的紀德在北非的陽光下情欲滿腔,愛意無限,遍體發(fā)散出金黃色的光芒。
然后他寫到了沙漠。
“第二天,我的心里充滿了對沙漠的愛?!钡诙鞂儆谏衬4┌着鄣陌⒗郎倌觊_始退場,沙漠出現(xiàn)了,紀德瞪大了眼睛,很明顯是沙漠使他變得莊嚴而神圣起來,他驚呼道:“我的靈魂啊,你在沙漠上看見了什么?”
你在沙漠上看見了什么?
黃沙漫漫的沙漠。海浪般的流沙,不斷移動的沙丘。爬上一座沙丘,想極目遠眺地平線,看見的卻是另一座沙丘。黃沙漫漫的沙漠。生命滅絕,只有風和熱浪顫動。沙子在陰影下異常柔軟,傍晚火燙,早晨則像冷灰。騎馬穿過沙漠峽谷,馬蹄立刻被沙子掩埋――這是紀德看見的沙漠,其實也是所有的沙漠旅行者對于沙漠的記憶,所有人的足跡都被沙子掩埋了。
可是對于沙漠的記憶在成長,那是旅行者們一生中惟一的金黃色記憶。
撒哈拉沙漠使我想起了塔克拉瑪干沙漠。我想起了此生惟一的一次沙漠旅行。我們沿著新建的沙漠公路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從北疆到南疆的和田去。漫漫黃沙。沙丘連著沙丘。熱風熱浪。無論我如何別出心裁,對沙漠的描述也難以區(qū)別紀德的描述,除了紅柳和梭梭柴。我不知道那兩種植物是否是塔克拉瑪干沙漠特有的,但正是那兩種生于沙長于沙的植物提醒我,沙漠里生命并未滅絕,正如海洋中有魚,沙漠中有草,這是公平的。如果說沙漠荒涼,我覺得這種荒涼還留著余地;如果說沙漠奇異,奇異的不是沙漠,是人們在沙漠中的旅行。
奇異的是這些穿越沙漠的旅行者,他們不是絲綢之路上的商隊,不是牽著駱駝尋找綠洲的游牧部落,這些人來自遠離沙漠的沿海地帶,他們穿越沙漠,只是為了看一看沙漠。
你在沙漠上看見了什么?
沙漠商隊早已經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那些在沙漠中跋涉的駱駝和商人都不見了。就像海市蜃樓在沙漠中稍縱即逝,沙漠商隊也消失了。“有些商隊向東方行走,去尋找檀香、珍珠、巴格達蜜糕、象牙和刺繡品。有些商隊向南行走,去尋找瑪瑙、麝香、金粉和鴕鳥羽毛。有的商隊向西行走,黃昏時分上路,消失在炫目的夕陽中?!蹦切┥剃犠罱K找到了他們的東西,所以他們從沙漠中消失了,一點也不顧沙漠對人的相思之苦。
沙漠對人的思念和牽掛是確鑿無疑的。我想起在沙漠中的那些日子,風吹流沙,沙子都乘風而來,跑到公路上,在路面上組成一圈圈波浪形沙環(huán),就是這些沙之花環(huán),引導著汽車行駛的方向。風吹流沙,沙子拍打著車窗,輕柔的動作毫無敵意,如果不是一種歡迎的儀式,那又是什么呢?隔著車窗望沙漠,沙漠令人疲倦,旅行者們在一種黃色的反光中昏昏欲睡,然后司機例行的停車時間到了,旅行者們跳下車,很快發(fā)現(xiàn)包圍他們的不是荒涼,是那些熱情好客的充滿善意的沙子。沙子匍匐在男人的旅游鞋和女人的高跟鞋上,那么柔軟溫情,充滿愛意。你若洞悉沙子對人的相思之情,試著捧起一把沙子,便會感覺到沙子的熱量與你的體溫相仿,沙子之輕盈和幼小則讓你感到意外,浩瀚的黃塵滾滾的沙漠,幼小的多情的沙子,它們互為因果,多么奇妙的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