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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戰(zhàn)爭 第七章(7)

父親的戰(zhàn)爭 作者: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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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天恕的四姐帶著母親隱居在舊司堡的一個村舍。母親已經(jīng)聽說了暴動之事,也知道是兒子所為,內(nèi)心焦急,病倒在床。他得信后,分身趕來第一次拜見母親。他的隨從在院外守護,他自己單身敲門,四姐開門一見就流淚哽咽,說你終于回來了。他招呼一聲急忙快步進里屋,看見母親病重臥床,一下子就跪在床前,拉著母親的手嚎啕大哭起來。母親老淚縱橫,他也泣不成聲。母親埋怨他不該回來陪葬,要他趕快遠走高飛。他說他救不了爹,但死也不能再丟下母親,他一定要帶她走,離開這罪惡地方,要讓她安度晚年。四姐一直在旁邊抹淚,怕他們太傷心,過去拉開了弟弟。

冉幺姑在鄉(xiāng)政府安插了一個臥底,隨時向她提供工作隊的情報。她背對他注視著街上,臉色凝重地聽他說,一個姓馬的縣長親自來督陣,從準備的碗筷來看,大約有兩個連的人馬。聽說今晚他們要出發(fā),準備去夜襲覃家大院。她問那些被抓的弟兄如何,袍哥說新來的一個官正在逐個審問,已經(jīng)放了一些人,其他的不知道。

她擔心覃天恕他們被偷襲,單騎飛奔去舊司堡報警。幾個犁田的漢子傻傻地看著這個英武的姑娘,一個漢子輕薄調(diào)戲高喊妹兒呢,下來讓哥哥騎一下嘛。她瀟灑地揮起長鞭,只聽啪的一聲,那漢子臉上出現(xiàn)一條血痕,其他人哄笑著看她絕塵而去。

關(guān)勇波走進臨時監(jiān)舍,觀察那些疑犯。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老實坐著,只有楊天喜一個人站著在看后窗。他認出這是和胡隊長頂嘴的那個少尉排長。

他喊楊排長過來談?wù)?,帶他到院子曬太陽,問他是那個軍校畢業(yè)的。

楊天喜恭謹?shù)貓蟾骈L官,說是桂林步兵學(xué)校。

他又問現(xiàn)在這支部隊原屬于哪個作戰(zhàn)單位?現(xiàn)在直屬于誰指揮?

楊天喜說都是白崇禧將軍下屬六十一師的,徐蚌會戰(zhàn)打散了,逃亡過程中臨時拼湊的一個連,現(xiàn)在由上校團長蔣光心指揮。

關(guān)勇波問原計劃要到哪里去,為何要在此地停留暴動?

楊天喜說隊中多是兩廣子弟,聽說白長官還在主持西南戰(zhàn)役,我們想回家,就一路朝西南走到了這里。聽蔣團長說,他得到了白長官的指令,要我們在原地組織游擊,等待國軍光復(fù),所以暫時留駐。聽說蔣團長在這兒又認識了幾個朋友,是他們一起策劃的這次暴動,我們是下級軍官,并不了解詳情。該殺該剮,都由長官您處置了。

關(guān)勇波問,看你還像條漢子。你為何要當國軍的?

楊天喜說我也是中國人,抗戰(zhàn)爆發(fā),事關(guān)國家興亡,李宗仁將軍號召八桂子弟投筆從戎,我們桂軍背井離鄉(xiāng),北上抗日,幾番大戰(zhàn),血流成河,當年一起出來的兄弟,幾乎百不剩一。抗戰(zhàn)勝利,誰知又內(nèi)戰(zhàn)興兵。我們也是血肉之軀,何嘗愿意弟兄相屠。但鄉(xiāng)關(guān)萬里,欲歸無計,我們只想回家啊??墒遣唤Y(jié)隊就難以成行,結(jié)隊就要受人轄制。亂世不從軍,可是誰讓我們就生在這樣一個無窮無盡的亂世呢?他說著眼淚打轉(zhuǎn),哽咽難語;關(guān)勇波眼睛也紅了,兩人沉默。

關(guān)勇波感嘆他也算是投錯了門戶。楊天喜說,長官,成者王侯敗者賊,這是古理,我懂。兩黨相爭,中原逐鹿,誰勝誰負,豈能預(yù)知。我只是一個平民子弟,我不懂政治,我是為精忠報國而從戎的,誰知又會卷入自相殘殺。哎,我穿了誰的衣服,就只好端誰的槍了。這不是我的選擇,這是命。

關(guān)勇波認為一個男人在這個世界,不能一味地怨天尤人,要學(xué)會審時度勢,要懂得順應(yīng)歷史。蔣家王朝是一個獨裁政府,蔣介石實行的是寡頭政治。在這樣一個權(quán)力壟斷的社會里,窮者恒窮,富者則貪得無厭。共產(chǎn)黨之所以能夠小米加步槍,就打敗你幾百萬精兵強將,是因為他站在了勞動大眾的立場上。這,就是歷史潮流,任何人都難以阻擋。你這樣的人,早就應(yīng)該棄暗投明,參加革命隊伍,做人民的子弟兵。只要真誠地棄暗投明,是可以將功折罪的。愿意回家的傷兵,人民政府可以發(fā)給路費;愿意戴罪立功的,可以加入改編。楊天喜聽得心動,當即決定留下來在軍前效命。

冉幺姑一騎紅塵,飛馬趕到舊司堡,正好遇見蔣團長在部署排兵。她問天恕呢?

蔣團長說去看他母親和太太去了。明天回來吧。

太太?她十分震驚地問。

蔣團長說是啊,我見過,從省城一起回來的。你還沒見你這位表嫂啊?很漂亮啊。

她并不知道覃天恕是帶著女人回來的,頓時非常失落,走神地說漂亮就好。很好。那我走了。

蔣團長說你大老遠來,一句話不說就走啊,我不也是你表哥嗎?

冉幺姑突然清醒說喔喔,你看我差點忘了正事。今夜共軍將要來夜襲,兵力接近一個營,你們是否考慮趕快撤退,避其鋒芒比較好。

蔣團長說,我會打他個措手不及的。戰(zhàn)事在即,那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找機會慢慢討教。

兩人握別,蔣團長有意把她的手多拉了一會兒。她在馬上緩緩而行,突然忍不住淚流滿面,伏在馬背上抽泣起來。蜿蜒山路上,她像一個游魂在月光下飄蕩,淚眼在月色下泛著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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