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空氣有些不自然。歌聲卻很清楚,一字字震動著雯的耳膜:“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
老聶的手,猛然間落到了她肩上。未待她醒過神來,花白頭發(fā)已雙膝一屈,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
雯一驚,站直了身體,手中的橡皮膏跌落在地板上。
迎面襲來陣陣灼人的熱浪?!蚌?,我愛你,你難道不知道嗎?那年看到你第一眼,我就……我日夜盼望著,盼你跟虞誠離婚……”老聶說著,忽地一下伸出臂膀,摟住了她的腿彎。
收音機里的歌聲突然間變得激越高昂了:“共產黨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奪過鞭子揍敵人……”
“……我們情投意合,我們是真正的革命同志,我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哪,雯!”小眼睛里燃燒著發(fā)白的炭火,嘴唇顫抖,十指痙攣,平日里的含蓄矜持蕩然無存。
“不,不,咱們是朋友,不要這樣。我尊敬你……不能對不起人……”雯語無倫次,腳下挪動著,試圖擺脫開那雙手。盡管驚慌,她腦子里卻仍然清楚,此刻,決不能與上司翻臉,也不能叫喊。
“不!你聽我說……”老聶的聲音里透著按捺不住的急切。
恰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不輕不重的一聲響,似乎有人不小心碰到了門上。走廊里傳來匆匆遠去的腳步聲,很重。
雯渾身一激靈,猛地掙脫了纏在她腿上的那雙手,倉惶奔向門口,沖出門去。拐過走廊,攀登樓梯時,她的雙腿像被抽掉了筋,軟弱無力,抬都抬不起來。跌跌撞撞地逃回宿舍后,她一下子撲到床上,一動不動,趴了很久,身上才停止了抖顫。
難道這一切,早就預謀已久?或者說我的態(tài)度,使對方產生了錯覺?也許他真的喜歡我,才會情緒失控?
那雙神秘莫測的眼睛,那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如今在她眼里,已徹底改變了內涵。
怎么辦?滿腹的驚恐、惶惑,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甚至是自己的丈夫。虞誠并不比任何外人更理解自己。若是他肯聆聽她的心聲,豈能使夫妻關系陷入今天的困境?朋友和同事,更無可以傾訴的對象。“腐蝕拉攏干部下水的壞女人”,輕而易舉就可扣到一個普通中國女性身上,使她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誰又肯相信一個早已被打入另冊的女性的清白無辜?
天色微明時,雯站在窗前,看著漫天飄灑的雪花,暗暗決定,將這一切齷齪的痕跡,在厚厚的雪地里徹底埋葬。她將一如既往,像朋友,像同事,坦然面對老聶,只當做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過。她堅信,自己的寬宏大度,緘口不言,定能換來對方的感激與尊重。
在一片口號聲中,天色暗了下來,折騰了一下午的批斗會終于結束了?!苞橔儭贝砀锩罕娊M織宣布:給牛鬼蛇神們兩天時間,互相揭發(fā)。揭發(fā)有功者,可得到革命群眾寬大處理,繼續(xù)隱瞞罪行者,將被關押審訊,不準回家。
散會后,人們紛紛離去。雯仍站在原地,腦中一片茫然。
一個坐在主席臺上領頭呼口號的同事,從她面前擦身而過時,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有意說給她聽的,口中輕輕嘟囔了一句:“我也沒辦法,人人都得自保?!?/p>
雯突然清醒了過來。她抬起頭,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搜尋著老聶的花白頭發(fā)。只見他慢慢地從臺子上爬起身來,用手撫著腰,垂頭喪氣地朝大廳外走去。
雯慌忙走下臺子,跟在他身后,不遠不近地保持著一段距離。見周圍無人,她慌忙加快了腳步。與他擦肩而過時,她低聲然而卻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我們之間,什么事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