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離婚,上官云珠恨得破口大罵。程述堯撒了那個愚蠢之至的謊,一夜之間自己改變自己的命運以后,剩下的就是自責的心情。所以,他處處委曲求全。他的軟弱,讓上官云珠更恨他,也蔑視他。
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勸和,連奶媽也是,直勸到上官云珠指著奶媽問:“你是我的人,還是他的人?”
連程述堯清華大學剛剛畢業(yè)、到上海來找工作的弟弟程述銘也想來勸和。借著有人在,程述堯苦苦求上官顧念不到兩歲的孩子燈燈,給孩子完整的家庭。一個北方大男人,把小孩子拿出來為自己求情,他終于把上官云珠說煩了,她伸手打了程述堯一個耳光。坐在一邊還沒說話的程述銘,站起來就走了。
很快,去北京開會的時候,上官云珠與婚前曾是親密朋友的演員賀路重逢,并成為情人。上官云珠從北京回來以后,她不再和程述堯吵鬧要離婚,只是變得十分憂傷和郁悶。家中不再有爭吵和責備,可開始變得沉悶和緊張。程述堯不在的時候,賀路就到家里來。傭人和奶媽背著主人罵他,他也找機會呵斥她們。程述堯回家的時候,??吹剿齻冊诜块g里說著什么,看到他回來,就不說了。賀路原來曾是上官和程述堯家的熟客,現(xiàn)在看到程述堯,倒反而難堪的樣子,奶媽恨得罵他長得就像是個猴子。
聽說,在一個夏天的晚上,事情終于用夫婦之間攤牌的方式結(jié)束,聽說那一夜,丈夫和妻子,都淚流滿面。
像姚姚兩歲的時候,媽媽曾離過婚一樣,燈燈兩歲的時候,媽媽又離了婚。燈燈跟著程述堯,姚姚跟著上官云珠。家就這樣散開了。上官云珠與賀路同居。因為與賀路的私情,上官云珠受到了上海電影制片廠五年禁演的懲罰。
這一次失去可以叫爸爸的人,是姚姚九歲的時候。
她跟著不敢撒嬌的媽媽,留在原來的房子里。那是一棟精巧的西班牙式的公寓房子,樣子十分優(yōu)美,樓上有兩扇哥特式尖尖的小窗并排排著,常常在那里遮著白色的抽紗窗簾,它們在因為多云而飄忽的陽光里,散發(fā)著奧斯丁小說恬淡而雅致的氣息。房子里一共有四套正式的公寓。她家在三樓,是那里最大的一套,有一個寬大的露臺對著花園。姚姚的生活好像沒有什么變化,還在徐家匯的鋼琴老師家學鋼琴,她彈得不好也不壞。她在小學里的功課,也不好不壞。還得天天吃雞蛋,穿的衣服裙子,也都是在錦江飯店樓下的高級裁縫鋪子里定做的。在照相店里她照過報名照,她在笑,是知道要照相了的那種孩子的假笑。
從樓梯走上來,看到一個玻璃的鑄鐵門,有太陽的時候,樓梯上一級級,都是門上鑄鐵細細曲卷的花紋的影子。從小陪她睡覺的奶媽走了,弟弟和弟弟會講故事的奶媽也走了。放學以后,她一個人上樓梯,回家。
樓梯里通常都是靜靜的,二樓住著從一個帶著大花園的洋房里搬來不久、錦江飯店的女老板董竹君,那時她常常生病在家。她原本是一個上海塌車苦力和粗使姨娘的女兒,被家里賣進妓院做清倌人,在妓院里認識了四川副都督夏之時,逃出妓院與夏之時結(jié)婚,旋即,跟著被袁世凱懸賞人頭的丈夫流亡日本。這個有著在上海這樣勢利的城市里的窮苦蘇北人倔強和豁達心性的女子,在日本學完了御茶的水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課程,在四川鄉(xiāng)下封建大家族的灰色屋頂?shù)拇笤郝淅?,學會了周旋和堅持。與丈夫離婚以后,她獨自回到上海,從住在亭子間的掮客做起,做到上海灘當時唯一的川菜館女老板,像杜月笙那樣的大流氓去吃飯,也要等座。她的錦江餐館擴建,能在新老餐館之間,架法租界當時唯一的一座天橋。像上官云珠一樣,她也是上海灘上的一個傳奇。在上官云珠被罰五年不可上銀幕的時候,住在樓下的紅色老板董竹君,在將錦江飯店奉送給上海政府,成為政府招待重要人物的地方后,她自己則終于成了錦江飯店里已無實權的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