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他們也到這里來照相。大概是1953年夏天的某一個星期天吧,照片上的陽光很好,上官云珠的樣子很輕松。即使是五十年代初的黑白照片,也能看出,那一天,天空一定很藍(lán),一點(diǎn)點(diǎn)樹葉,白色石頭的紀(jì)念塔和深色的青銅像,因?yàn)樯虾ky得的藍(lán)天而突然顯出了爽朗的美。那是愉快的上午,從陽光照在臉上的方向可以看出來。陽光是從街心花園東面的白先勇家的花園那個方向過來的。那時他家已經(jīng)離開花園四年了,他家園子里種的桃樹和香樟樹還在一天天長大,這樣的情形就像是租界的梧桐樹在1944年的夏天一樣。晚上,他家的樹散發(fā)著森森的樹氣,水池里的意大利噴泉不再噴水,靜靜的一汪水在晚上的月光下波光粼粼,池邊的那些大理石的雕像開始積上了黑色的灰塵。在太陽照耀的時候,樹和水的氣味會鋪陳在半條街上,也許那天,上官云珠他們一家,都能聞到那清涼的氣味,聞著它們漸漸消失在炎熱起來的陽光里。
>
>
姚姚穿著泡泡袖的圓領(lǐng)裙子,開始升高的陽光扎得她睜不開眼睛,所以在她用力睜開的時候,連眉毛都一起抬上去了。她的笑里有一點(diǎn)害羞,一點(diǎn)自嘲,一點(diǎn)撒嬌,而上官云珠在邊上拉著她的胳膊歡笑,我想他們是開了和姚姚有關(guān)的什么玩笑,也許上官云珠和程述堯一起逗姚姚了。姚姚看上去有點(diǎn)幽默的樣子,她沒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樣容易惱火。我相信這是上官云珠感到甜蜜的時候,她對姚姚兇,可她真心喜歡看到她后來的丈夫?qū)λ暮⒆雍?。她也許也喜歡看到姚姚可以對程述堯撒嬌,用長涇話叫他“爸爸”,尾音長長地卷上去。我想姚姚的笑是因?yàn)閷χ淌鰣虻恼障鄼C(jī)吧。
另外一張,姚姚站在媽媽前面,沒有笑。姚姚的臉,讓我想到了一個小小的保險箱。每次,我看到那些放在百貨公司家具部出售的小號保險箱,總是想,這樣的東西,一個強(qiáng)壯的賊,可以不用勞神先去打開,抱著走就是了。等到了他家,慢慢動手就是,那一箱子的東西全是他的。姚姚平靜的臉就和小號的保險箱一樣徒勞。
“你原來不是一個簡單的孩子?!蔽覍φ掌系钠邭q的姚姚說。為一個真人的故事寫書的時候,有時,我覺得自己能跟那個人談話似的。這是不尋常的經(jīng)歷,你一直看著她的照片,一天又一天,一直看著,就好像能感到,照片上的那個人也看著你,等著你,問你心里在想什么。“沒有了爸爸,是你心里最早的一塊痛苦的傷口,你從來就和這個傷口一起長大。我想你是怨恨你媽媽的。她在你的生活里那么強(qiáng)大,要你沒有爸爸,要你學(xué)你不喜歡的東西,要你做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淑女,從小的皮鞋,都在藍(lán)棠皮鞋店定做,在絕大多數(shù)上海女孩子只穿家制布鞋長大的年代里。你連玩的時候摔一跤都不可以。好多同樣處境的小孩子都在心里暗暗想過報復(fù)的事,你想過嗎?要是你在書上讀到過沉香的故事,你會想要把故事里面的媽媽換成爸爸嗎?但你那幽密的心思里,不會沒有為自己有名的媽媽驕傲的一面吧,我想你也是高興有這樣一個媽媽的。你這小小的保險箱?!?/p>
1952年,全國開始反貪污、反腐化、反盜竊的“三反”運(yùn)動,每個單位都清查自己單位的職工。新中國成立了,百樂門舞廳因?yàn)樯膺^于清淡而關(guān)門,因?yàn)槲杩投疾辉敢馊チ耍枧哺男辛?。會樂里的妓女一批批地被送去改造,連林森中路上咖啡館的老板都自覺不合乎新社會簡樸單純的生活方式,準(zhǔn)備將咖啡館改為飲食店。人人都認(rèn)為,新社會像新生兒一樣純潔,有人貪污公家的東西,有人愛上別人的妻子,有人偷東西,有人像舊社會一樣打扮,還戴鉆石戒指出來,被人公開出來,那就是臭不可聞。那其實(shí)是一次對整個社會風(fēng)化嚴(yán)厲的肅整,上海日常生活中的講究自在,也成為污濁隔宿之氣。那是上海的第一次全民純潔化運(yù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