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起初,并沒有料想到會變成這樣。
“還鄉(xiāng)”雖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但是畢竟也只能算做是個人單純的夢想,與他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就算再怎樣波濤洶涌,依舊應該只是自己要單獨去面對的一段心路歷程而已。
陌生的故鄉(xiāng),既然是四十多年來的一份牽掛,那么一旦見到了也熟悉了之后,就算是還了愿、圓了夢,從此以后,牽掛就可以放下,整個人應該也就可以安下心來了。
想不到,事情的發(fā)展并非如此。
想不到,一旦碰觸到那塊土地,愿望竟然永無止境,夢想化為深淵。
一切都因為我參與了那些“儀式”。
那些經(jīng)由代代相傳,每個蒙族人都愿意相信的儀式。
儀式的過程都很簡單,所用的器皿也非常粗陋,那曾經(jīng)橫跨歐亞的大帝國已經(jīng)消逝無蹤,牧民的身邊再無長物。可是,他們的心意無限誠摯,他們的動作無比莊重——獻乳、獻酒、獻茶、獻哈達,儀式中的每一項細節(jié)都不肯省略,在對你祝福的時候是如此,在向上天祭拜的時候也是如此,只因為這些規(guī)矩是由父祖親自傳教,所以子孫至今無人敢或忘。
許多儀式就在曠野上舉行,沒有裝飾華麗雕砌精美的殿堂,沒有燈燭輝煌香煙繚繞的神壇,有的時候甚至沒有歌聲也沒有琴音,更沒有人站出來講些什么特別的話,喇嘛翻讀的長長的經(jīng)文大概除他自己以外無人能夠了解。
可是,所有參與儀式的人都知道該在什么時候跪下,該在什么時候深深叩首。就跪在遼闊的大地之上,跪在沙礫或者草叢之間,向蒼天祝禱,一如他們千年又千年之前的先祖所祈求過的所遵循過的那樣。
在回到草原的第二天,我就參與了一次祭典,那是家中的老堂兄為了我的歸來而獻祭的。族人一起登上敖包山,感謝諸神護佑四十年來第一個從遠方平安歸來的游子。
山岡坡度很陡,登臨之后,可以看得極遠,然而不管看出去多遠,都只見丘陵起伏,芳草遍野,天與地之間只有一條空蕩蕩的地平線,安靜并且寂寥。
可是,當敖包祭典開始之后,只覺得風刮得越來越緊,怎么也不肯停息;濃云在空中聚集,一波接一波撼人欲倒的強風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仿佛天地神祇和祖先的英靈都從遙遠的源頭,從莽莽黑森林覆蓋著的叢山圣域呼嘯前來,我心不禁戰(zhàn)栗,而在畏懼之中又感受到一種孺慕般的溫暖。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察覺,“還鄉(xiāng)”原來并不是旅程的終結(jié),反而是一條探索的長路的起點,千種求知的愿望從此鋪展開去,而對這個民族的夢想,成為心中永遠無法填滿的深淵。
那該是來自黑森林的召喚罷?
在遠古的年代,蒙族人的先民原都是山林中的狩獵者,“自春徂冬,旦旦逐獵,乃其生涯?!币恢钡搅舜蠖鄶?shù)的人都西遷到廣大的草原上,并且已經(jīng)成為見諸史乘的游牧民族之后,依舊還有少數(shù)部落留居在這些山地森林之中,終生不肯走出一步。
遠在成吉思汗統(tǒng)一諸部之前,整個貝加爾湖周邊莽莽幾千里的原始森林,還有黃金興安嶺的叢山之間,都是他們的家鄉(xiāng)。
那是何等美麗而又神秘的家鄉(xiāng)!
在那里,人和自然是如何互相依賴又彼此傷害的呢?
在那里,有些什么時而幽暗時而清新的思緒在山林中逐漸匯聚成形?
畏懼與不安從此開始,信仰與祈求也從此開始。遠古的薩滿教起源于對生存環(huán)境的敬畏和對祖先的崇拜,在許多古老的文化里都有遺跡。然而,所有這一方面的學者都承認,最具典型的、非常完整的,并且到今天還依然有部分是活著的薩滿教,就要數(shù)這一塊土地上的文化了。
敖包祭也是源自其中。
蒙族人一直相信,祖先的靈魂代代棲息在長滿了參天巨木的山中,因此,山林既是生命之源,也是死后靈魂必要歸返的故里。
那是何等美麗而又神秘的家鄉(xiāng)!
所以,即或在千年又千年之后,即或是大多數(shù)的蒙族人都已經(jīng)生活在草原之上,有的地方往往周圍幾百里地都既無高山也無林木,牧民依舊要在較高處疊石成堆,成為象征“圣山”的敖包,也總會在敖包上插上一叢樹枝,象征森林。
那是遠古的初民遺留下來的記憶,深藏在后代血脈里的莽莽幾千里的美麗山河,是每一個蒙族子孫都無法抗拒的呼喚啊!
撼人的強風不斷襲來,我們就跪在礫石間,山岡最高處,是我們家族世代祭祀的敖包。半圓形的石堆之上,只插有一根獨木,在風云急涌的蒼穹之下寂然屹立。這就是曾經(jīng)在這塊土地上興興旺旺生活過的那個驕傲的家族最后和僅有的堅持了嗎?跪在幾經(jīng)浩劫的族人之間,我不禁淚下。
天地山川的神祇,請賜給我們堅持下去的力量。當子民跪在礫石之上獻祭的時候,請俯聽我們的祈禱,請相信我們發(fā)自深心的,千年以來從未改變的虔誠。
那天,祭典一結(jié)束,立刻風停云散,陽光普照,大地重新恢復寂靜。族人微笑前來邀我下山,他們淳樸的笑容仿佛在告訴我,騰格里神雖然已經(jīng)又回到了長青的天上,卻把溫暖和安慰都留在我們中間了。
在下山之時,我頻頻回顧,蒼天寂寂,諸神靜默。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愿望竟然永無止境,對這個民族的夢想,成為心中永遠無法填滿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