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嫂子,有件事早就想找你說一說。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千萬莫記恨。有一次我偷了你的兩個菜瓜,給窯匠師傅吃了,你不曉得。現(xiàn)在吾想起來,臠心蒂子都是痛的。吾今日特地來說聲得罪了,對不起呵。你要咒就咒,你要打就打……”
“幺姐……你……你在洗衣么?這一次實在是沒辦法了。你千萬莫難過,千萬莫傷身子。吾是個沒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連幾丘田也做不肥。不過人生一世,總是要死的。這一點我明白。八尺男兒,報家報國,義不容辭。你話呢?好些事眼下也沒法講了。反正只要你心里還有一個石仁哥,我也就落心落意去了。你千萬……硬朗點,形勢總會好的。吾這就告辭了……”
他很能克制悲傷,不時縮縮鼻子。
弄得連最討厭他的幺姐也都有些戚戚然,淚水奪眶而出?!笆?,你不要這樣,我以前也不是真恨你……”
“不,吾決心已定。”他低著頭,望著路邊一塊破瓦片。
“不是說不打了嗎?”
“你也相信?”他悲壯地一笑。
幾天下來,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他馬上要干什么。聽見他的皮鞋子還是在石階上響來響去,發(fā)現(xiàn)他還沒有去赴湯蹈火。好在寨子里這一段很亂,又是雞上屋,又是牛吃禾,又是辦喪事和操武藝,眾人沒顧上研究這位大英雄。甚至也慢慢習慣了。要是他不忙,眾人還會覺得少了點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這一天,從雞尾寨傳來消息:對方準備告官。這樣雞頭寨也得有所準備,仁寶在外面的腳路廣,更得有所作為才對。不過他并沒有同官府打過交道,對文書款式沒有太多把握。兩位老人想了想,記起仲裁縫說過的什么,對提筆的那位說:“興許,叫稟帖吧?”
仁寶想起了什么,搖搖手:“不是不是,叫報告。”
“稟帖吧?”
“是報告?!?/p>
“總得有上有下,要講點禮性?!?/p>
“要講禮性,報告就最禮性了。”仁寶寬容地一笑,“沒錯的,沒錯的?!?/p>
“你去問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歷,曉得個屁呵。”
“你讀過好多書?他讀過好多書?”
“現(xiàn)在還讀什么書?下邊人都看報紙了。”
“下邊人打個屁也是香的?什么報告不報告,聽起來太戳氣了。”
“伯爺們,大哥們,聽吾的,決不會錯的。昨天落了場大雨,難道老規(guī)矩還能用?我們這里也太保守了,真的。你們去千家坪視一視,既然人家都吃醬油,所以都照鏡子,都穿皮鞋。你們曉不曉得?松緊帶子是什么東西做的?是橡筋,這是個好東西。馬燈燒的是什么東西?是汽油,也是個好東西。你們想想,還能寫什么稟帖么?正因為如此,我們就要趕緊決定下來,再不能猶豫了,所以你們視吧。”
眾人被他“既然”、“因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沒答上話來。想想昨天確實落了雨,就在他“難道”般的嚴正感面前,勉強同意寫成“報帖”。
接下來又發(fā)生一些問題。老班子要用文言寫,他主張用什么白話寫;老班子主張用農歷,他主張用什么公歷;老班子主張在報告后面蓋馬蹄印,他說馬蹄印太保守了,太難看了,太污濁了,只能惹外人笑話,應該以什么簽名代替。他時而沉思,時而寬容,時而謙虛地點頭附和——但附和之后又要“把話說回來”,介紹各種新章法和新理論,儼然一個通情達理的新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