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很少有笑臉,這一天的晚飯更是吃得提心吊膽。德成剛扒了第一口,臉色就沉下來,飯碗朝二香面前一砸。“這是什么飯?你吃!你吃!”
二香嚇得趕緊嘗了一口,“哦,鍋里可能多了點(diǎn)水?!?/p>
丈夫又吃了一口菜,更氣了?!澳阋页誀€布巾?”
二香嚇得再嘗了一口,“絲瓜可能是老了點(diǎn)……”
“絲瓜?這也叫絲瓜?”
“我另外給你做……”
“做什么做?做豬潲么?”
“你是館子里的口味吃慣了。要不,你就到鎮(zhèn)上去……”
“你怕我今天還沒跑夠?你以為我的血壓還不夠高?你看你這個堂客,臠心好黑!”
“對不起,對不起……”
“一頓飯都做不好,你只有去死,去死呵!一個豬婆也要給我長幾斤肉吧?一只雞婆也要給我生幾個蛋吧?你能做什么?你以為我吳家的錢用不完,要請你白吃飯是吧?”
德成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看看手表,奪過飯碗又吃了兩口,大概吃得火氣冒,筷子一丟,把碗砰的一聲砸到地下,罵了一陣娘,帶上手電筒出門去了。幾只雞跳過來,搶吃散落的飯粒。
二香呆若木偶,好半天才低下身子去,一塊一塊撿起碎瓷片。躲在隔壁房間的啞巴看見,她撿到最后一塊時,一顆淚珠落到了手上。
這天晚上有個附近的村莊唱大戲。山里好久沒唱戲了,好久沒有見過縣里的大班子了,據(jù)說這次還是村長親自帶人去硬把人家?guī)紫湫蓄^搶來的。鑼鼓敲得好歡,燈火照得好亮。戲臺下有賣米花糖的,賣瓜子的,賣炒板栗的,賣甜酒和米粑的。莫說去看戲,就是到那人群中擠一圈,嗅一嗅撲鼻的香味,也是山里人的享受。但啞巴今天沒有去趕熱鬧,悄悄來到廚房里,看著縮在灶腳頭發(fā)呆的女人,看著那張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
他給嫂嫂倒了半茶碗水,但嫂嫂沒有接。
他給嫂嫂一條毛巾,但嫂嫂也沒接,只是撩起衣角,擦了擦淚眼。
他們靜靜地守著一堆余火。
遠(yuǎn)遠(yuǎn)的鼓樂聲隱約飄來。聾子當(dāng)然沒有聽到,但他接地的兩只腳似乎有所感覺。他取來嗩吶,咬住氣嘴,深深嘆了一口氣,放出一道呼啦啦的長音。這也許是好聽的吧?也許可以替代鄰村的演出吧?也許可以讓嫂嫂開心一點(diǎn)吧?他拿出最高超的手段,一仰一俯地吹起來,時而急促,時而舒緩,時而嘹亮,時而微弱。他仍然吹得有點(diǎn)亂,把歡笑吹得像哭泣,把美麗吹得像丑陋,把傾訴吹成了爭吵,把愛慕吹成了仇恨。只有從他閃閃發(fā)亮的眼里才可以看出,他其實在吹著祖先和孩子,吹著古老的山和世代耕耘的土地……呵呵,土地呵,谷米呵,山寨呵,多么好呵多么好。一個個音符像鮮花綻放和星星閃爍,像滿山的楊梅紅透欲滴。
不知為什么,二香臉色發(fā)白,慌忙捂住雙耳。
啞巴戛然而止,有點(diǎn)手足無措,大概對自己的無能心懷愧疚。他終于收起了嗩吶,悻悻地提著木桶去潲鍋邊取潲。
“你回來!”嫂嫂好像怕他消失。
他沒有聽到。
嫂嫂沖著他的背影更大聲地喊:“你回來!”
背影仍然沒有聽到,在潲鍋那邊舀出呱嗒呱嗒的聲音,然后提著潲食去了豬欄屋,走入門外的黑暗。
“你這個聾子,你幫不了我,幫不了我呵。我就是說了,你也聽不見呵……”女人忍不住放聲大哭,“我是受苦的命,做牛做馬的命。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爺要這樣懲罰我?人家最丑的女子,最窮的人家,也生男生女一個個。我偏偏沒有。我吃過藥,我燒過香。香灰都夠捏成個人了??晌疫€是沒有。你說我怎么辦,怎么辦呵……你給我說一句。你哪怕就給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