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吹嗩吶聲(1)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當時,我在隊長家里開鋪,聽見窗外有一串不成調(diào)的嗩吶聲,轉(zhuǎn)而又變成“嗷嗷嗷”的吼叫。聲音悶,像喉管被掐住,有點喊不出來。我探頭一看,見地坪里有個中年漢子,腰間插一支嗩吶,手里摟著兩小捆濕甸甸的生樹丫,正在同兩個拿柴刀的小孩爭吵。他那聲音,那手勢,那急得跺腳的樣子,說明他顯然是個啞巴。

小孩不怕他,指他的鼻子:“假積極!假積極!又沒砍你家的!”

他笑了一下,想擺脫對方,發(fā)現(xiàn)被孩子拖住了他的衣擺,便沉下臉做出要打人的樣。小孩被嚇跑了,一邊仍嚷著“假積極,死聾子!”“聾子聾,我是你的老外公。聾子聾,我是你的老祖宗……”他沒反應,得意洋洋把樹丫拖到豬場去了。這是干什么呢?也許,他是看山員?怕隊上失去那幾枝樹丫?

但聾子能夠看山嗎?而且剛才是他吹嗩吶嗎?

他看見我,走上前來,咧開嘴嘿嘿地笑了。從他頭上黑白夾雜的麻色頭發(fā)來看,老年與少年交織,大概三十來歲的模樣。他肩頭開花褲打結(jié),蒜球形的鼻子有點翹,口腔向前面嚴重突出,笑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一派天真。像有些農(nóng)民一樣,勞累使他的肢體有點變形。如果沒有衣服和那雙淺口套鞋,你完全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只大猩猩。

他沖我嗷嗷叫了兩聲,做了一串令人眼花的動作:指指他自己又指指我,雙手轉(zhuǎn)動方向盤,指指手腕,手劃一圓圈,豎起大拇指,又笑了笑。

見我不懂,他急了,又把動作做了一遍,瞪大眼睛,像是問:還不懂嗎?

正為難,幸好隊長抱著一捆鋪草來了?!霸?,不曉得他的洋文吧?他是說,他曉得你是坐汽車來的,是縣里的干部,姓袁,是個好角色?!?/p>

原來如此——手腕上表示手表,手表又表示干部,畫圓圈則表示袁(圓)姓……這種特殊語言引我笑了。

啞巴也笑了,顯出一種寬慰和高興。

隊長又介紹:“他叫德琪,小時候害病成了個啞巴,娘老子又死得早。不過,你莫看他樣子蠢,還蠻有靈氣,曉得的天文地理多著哩。”說完,對著啞巴伸出小指頭,問:“喂,哪個是奸臣?”

啞巴的五官縮到一堆,極端鄙視地伸出四個指頭——嗬,“四人幫”!

我更覺得有意思,哈哈大笑。

德琪大概覺得展示了自己的成績,心里特別舒暢,像喝醉了酒,臉上泛起一陣紅潤。他背著手大搖大擺走進我的房里,視察了一陣,比方指指窗子,要隊長幫我把窗紙糊嚴實,又指指油燈罩,要隊長把破燈罩換成一個好的。最后做了一些切肉和搓丸子的動作,意思是要我過節(jié)的時候到他家去吃肉和糯米團。

“談”興未盡,他接下來指指上屋場方向,豎起三個指頭——指上屋場的三老倌;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做打牛狀——意思是三老倌把牛打得太狠;晃晃小指頭——表示不好。

隊長作了翻譯,我自然表示重視他反映的情況。他這才心滿意足,拍拍我的肩膀,背著手高高興興而去。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春風秋月,地北天南,當時間長河流過了九曲十八彎,他至今還留在我記憶的沙灘上——盡管我現(xiàn)在已遠離那個山谷,坐在明亮的窗前,面對一疊空白的稿紙發(fā)呆。

還是從頭講起吧。

啞巴是村里的一個好社員——那里人都這樣說。他聽不見廣播盒子響,但每天起得最早,實在等得無聊了,就去敲隊長的窗戶,催隊長給他派工。他身有殘疾,是唯一有權不參加任何會議的人,但不管開社員會還是干部會,不管有好多人溜會,他卻是積極的到會者,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是想湊湊熱鬧,還是羨慕那一張張嘴和一只只耳。吊壺水開了,他吹掉壺蓋上稀稀一層柴火灰,自覺地來給大家篩茶??匆娪腥顺槌黾垷煟泵τ没疸Q夾一塊燃炭,給人家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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