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左宗棠與李鴻章的那場爭論,似乎也一邊倒了,社會輿論無不揚左貶李,有的還將兩人海防、塞防的分歧上升至路線斗爭的高度,坐實了李鴻章的賣國主義。其實,像中國這樣西北背倚亞歐大陸、東南面臨通向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大片海域,沒有塞防不行,沒有海防也不行。這道理李鴻章不會不懂,左宗棠也不會不懂。此前,左宗棠任職福建,就曾積極創(chuàng)辦船廠,開辦船政學堂,培養(yǎng)造船及海軍人才,其海洋意識也一點不比李鴻章差。只是因為眼下國庫空虛,朝廷財政捉襟見肘,寅吃卯糧,無法拿出銀子同時應付來自陸、海兩個方面對國家安全的威脅。左、李各自所處位置不同,顧此難免失彼,這才有了"屁股決定腦袋"的分歧。說白了,海防、塞防之爭乃是銀子之爭,錢非萬能,沒有錢萬萬不能。
拿俄國強占伊犁以后的同治十一年( 1872年 )來說,大清國總計男女人口億有余,谷、米3834萬石( 每石約合50公斤 )左右,人口比上一年增加將近230萬,谷、米反比上年減收近萬石。這一年的國庫收入,據(jù)戶部奏報包括山東、河南、福建等處的地丁銀,浙江、兩淮及四川的稅厘銀、鹽課銀及海關洋稅銀,總共100余萬兩。這些都還是富庶之地,每年應該繳納國庫常例,卻根本收不上來。朝廷頒旨幾乎用了哀求的口吻,"當此需用孔亟","各該督撫等具有天良,無論如何為難,總當依限速解,力顧大局";同時嚴詞要挾,"倘借詞諉卸,率請劃抵截留,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指名嚴參"。這一年指望長蘆、山東鹽務生息銀兩,長蘆欠解國庫銀80余萬兩,山東欠解國庫銀27萬余兩,都是"屢催未解"。而朝廷那時所欠的外債,筆者所見僅左宗棠同治六年( 1867年 )籌劃赴陜甘餉銀,一次向上海洋商借銀120萬兩;光緒十一年( 1885年 ),他赴福建抗法,又業(yè)經(jīng)允準借洋錢400萬,看得出已經(jīng)是靠借外債填補朝廷的窟窿。還有償還列強的賠款,據(jù)同治十一年的記錄,由陜西撥付奉還俄國的賠款,只能勉強應付前兩年的欠賬,本年的4萬錢鈔尚無著落,老毛子催得很急,經(jīng)常跺著腳說"不得稍有遲緩"。
因此,筆者以為今日回顧這段歷史糾葛,該關注的并非海防、塞防你對我錯,而是大清國在當時何以會窮到這個份上。記得在一本書上見到這樣一個觀點,衡量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實力,單看本國的農(nóng)工商總產(chǎn)值不行,還得與同一時期別國的經(jīng)濟狀況做比較才能準確定位。那時最值得一比的是英國,該國通過海洋既將鴉片等有害之物輸入中國賺取白銀,又將中國的茶葉、絲綢、大黃等緊俏物資輸入歐洲大把賺取洋錢。僅茶葉,從18世紀末到19世紀中期,銷量增加將近30倍;絲綢銷售則為生絲取代,推動了歐洲絲織業(yè)發(fā)展,也讓該國從中獲得了高額利潤。而大清國自康熙以來,因嚴厲禁海阻止物暢其流,不但茶葉、生絲、大黃等緊俏產(chǎn)品之利流失了,還曾造成谷米價格嚴重下跌,一度出現(xiàn)"康熙蕭條"。1775年左右,乾隆朝達到巔峰狀態(tài),國庫積有白銀739萬兩。至1796年乾隆退位,也因國計民生的窒息,耗盡了國庫積存。到了道光時候,無論是禁海還是被迫開放海禁,都制約了中國近代工商業(yè)的健康發(fā)展,無法與西方國家保持積極的貿(mào)易平衡,財源枯竭到開始靠借外債過日子了。因此,左、李海、塞之爭的意義,也就在于它集中反映了禁海終于將中國禁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左、李二人一生磕磕碰碰的事不少,兩人誰也不肯服誰。老李瞧不起老左"三試不第",常以"本人進士及第"自傲,說出"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侯,晚年洋務,一路扶搖"一番得意話。老左不服,已經(jīng)成了官居陜甘總督的一品大員,還要求赴京參加殿試,求朝廷賞個類似今日"博士"或"博士后"之類的學位。兩宮皇太后明白其用意,立刻頒旨敕封"東閣大學士",給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最顯赫的榮譽職稱。慈禧老佛爺很會運用手腕拉攏有治國能力的人,并破解"好馬不同槽"、"一山不容二虎"之類的難題,讓若干中興名臣都為其賣盡力氣??上Т笄鍑漳和靖F,集中了那么一大批拔尖人才,也無法挽狂瀾于既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