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期然捅到女兒的疼處,忙轉移話題說:“要說,還是你大哥這人太實誠,你爸爸住院時,他丟下自已家里的活,天天去醫(yī)院替我看護。要是你姐在醫(yī)院值班,媛媛還得送到我這里,為叫我休息好,你大哥又幫我?guī)ф骆?。你爸爸臨走的前那幾天,你大哥顧不上自家的果園,蘋果該打藥,聽說蟲都吃到蘋果外面來了,你大嫂到醫(yī)院來罵鬧,可憐你大哥一句嘴都不敢還,只是犟著扒住門框不回去,還挨了那個母夜叉一巴掌,嘴角都被母夜叉打出血了,可他硬是沒回去……我聽說,你大哥家的果園因為打藥太晚,很多蘋果都叫蟲蛀了,賣不成,今年的損失可就大了……”
侯淑蘭從方云慧手中抓過孝衣,撫著皺折,說到方云國,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表情悲苦地哽咽道:“苦命的人啊,老天咋這么不公,既然叫我兒云國來到人世,為什么要叫他受這么多罪啊?三兒,你大哥這個可憐人兒,他有良心啊,為你爸還披麻帶孝呢,他本來可以不穿,為這事,不知挨了你大嫂多少打罵呢。就當著我的面,你大嫂也敢對他又兇又吼,說他是頭不知好歹的豬……我苦命的兒,他的心里有你爸呀。”
說到傷心處,母親哭得快背過氣去。方云慧、方云剛為這個苦命的同母異父兄長,潸然淚下。
方云國出世時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兩歲那年,卻在出天花時突發(fā)一場高燒,退燒后,右小腿卻莫名期妙地無力,幾個月后右腿奇怪地比左腿短了一截,像兩個永遠也剁不整齊的筷子,一高一低,很明顯,他成了瘸子。侯淑蘭的前夫是個建筑工,在一次腳手架倒塌事故中喪命,丟下侯淑蘭抱著兩歲多的瘸腿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孤兒寡母沒法過日子,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帶著兒子嫁到芙蓉里,給當時在供銷社回收站工作的方明做了媳婦。方明除過祖上留給他三間帶院子的土坯房外,屋里連個多余的板凳都沒有,廚房只能找到一雙筷子和一只碗,窮得叮當響。過門后,方明把瘸腿兒子的名字改姓了方,不管怎么說,有媳婦有兒子,家就有了溫暖氣息,是真正意義的家了。方明這樣安慰自己。表面上,他對這個名義上的兒子還算溫和,不過那溫和的后面卻更多的是冷漠,方云國叫他一聲爸,他也答應,但心里不是痛痛快快、清清爽爽的答應,而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帶了不情愿,帶著些許無奈。方明對養(yǎng)子心里是厭惡的,盡管他把自己的姓給了這個瘸腿孩子,可那顆做父親的心,依然隱埋在他心底深處,他是他,方云國是方云國,他們這一輩子都無法有真正的親情。他一心要有個能讓自己答應得干脆利落的兒子,就在侯淑蘭還肥沃的土地上賣力地耕耘著??上Ш钍缣m的土地肥沃是夠肥沃,就是肚子不爭氣,接連給他生下三個丫頭片子。為此,方明傷透了腦筋,對侯淑蘭及三個丫頭片子沒一點好臉色。就在他失望至極時,侯淑蘭終于生下個帶把的,正趕上抓計劃生育,要不是方明又是求情又是保證,主動去做節(jié)育手術,差點就把祖上留下的那三間房子給罰沒了。從此,方明干癟的臉上有了笑容,有了聽到一聲“爸爸”后干凈利落的應答。
13
繼父的冷淡,身體的殘缺,家庭的貧困,對方云國來說,是他成長道路上一直布滿的陰云和密雨,缺少溫暖的他從小不愛說話,性格孤僻,基本上不與別的孩子交往,上學時學習成績就不好,初中畢業(yè)后不久,照顧進了一家街道辦的紙箱廠上班。紙箱廠也就混口飯吃,幾年過去,到討媳婦的年齡,沒人給他張羅。侯淑蘭看著兒子年齡越來越大,心里著急,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請人給方云國說個媳婦,就那家境,誰見了都躲著走,何況方云國腿腳還有毛病,誰會把閨女往火坑里推?方云國三十好幾還討不上媳婦,不久,紙箱廠又倒閉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那時,方明已經(jīng)提前退休,將回收站的工作給大閨女方云麗打替,他在自家院外開了個修自行車的鋪子,雖說掙不上幾個錢,但多少還能糊個口。不知是不是退休之后對很多事情的看法成了旁觀者,有了距離就有了理解,還是因為別的,方明的性格變得溫和了許多。這時再看方云國那孤單單的身影,聯(lián)想到自己當年同樣的境遇,方明動了惻隱之心,不再對這個失去工作又沒能耐再尋一份工作的養(yǎng)子冷眼相對,他想帶方云國學修自行車。方明看準了,修自行車看著是掙不了大錢,可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多,這個行當絕對失不了業(yè),還能混口飯吃??墒牵皆茋桓^父在修車鋪待了三天,就待不下去了。不是他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目光,而是他受不了和繼父單獨相處一起的那種別扭,尤其是沒一輛車可修時,兩人無話可說,只能面面相覷,偶爾,兩人的目光相撞,都覺得不適應,躲得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利索。方云國寧愿到附近農村去承包一個果園,當個叫人看不起的農民,也不愿待在繼父的修車鋪。他受不了那份煎熬。侯淑蘭想勸說一番自卑又倔犟的兒子,她張開的嘴被大兒子的目光逼得合上了,她有啥理由阻止兒子?連個媳婦都沒給兒子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