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丟過一個錢包。是我一位朋友從長沙來,我去火車站接他,從桂平路上的士,到徐家匯地鐵口下,為趕時間,手忙腳亂中便把錢包掉在了車上。走了幾步,忽覺得少了什么東西——人便是這樣有感覺的,左顧右盼,滿身一拍,呵也,錢包!抬頭望那的士,已在人堆中作鼠竄蛇行,霎時不見了影子。更證實是那司機拾到了,因我就坐在他身邊副駕駛位上。他是那么的心虛,急著要逃掉。
好在我下車時尚記得在碼表上扯了票,那上頭有出租車公司投訴號碼。幸喜手機也在,于是一電話打過去。公司問了情形,說他們會找到司機詢問。過了一刻,公司回電,說司機是找到了,但他說根本沒看到有什么錢包。我說我敢肯定是在車上。公司說我們也沒有證據(jù)確定是他撿了。他不承認我們是沒有辦法的。
“儂損失大不大呢?”
我印象里,上海的出租車公司是負責任的,上海的出租車司機卻不怎么地道。我這樣說又有一個證明:有回我從虹橋機場出來打出租,人沒上車,司機便問去哪里。我說是漕寶路,司機把眼白翻出來,道,儂上后頭的吧。漕寶路離機場不遠,司機候客半天,等來一個只有一二十塊錢車程的主,極不心甘。這可以理解,但若拒載客人,則失了起碼職業(yè)道德,叫人不可忍受。故我亦來了湖南人的蠻脾氣,霸王硬開弓,偏是上了這輛車。司機嘴里咕咕噥噥怨氣沖天,我腦殼一偏,道,你會不會罵娘?罵娘好聽得多呢,你罵罵看!
我錢包里的現(xiàn)金倒不多,有兩張卡,有一些票據(jù),關鍵是身份證,我得回湖南補辦。所以那段時間我在上海,是一個沒有身份的家伙。我是誰?沒人能證明,包括我自己。想起來這是有些黑色幽默的。
有人告訴我,說在上海打的士要打強生公司的,因他們的服務好,若是拒載,投訴之后,那司機是要受處罰的。雖然紀律不等于服務,但我每回打強生公司的車,確實,那服務態(tài)度可是有板有眼,令人佩服。上海的出租車司機若全是像這樣,則人們對上海的印象必定美麗得多。
我在上海,夜來常同朋友去泡吧。深夜里打的回來,車窗外仍是燈海一片,如繁華浩渺的一個夢。每回如此一瞥,我就來想,這就是周璇婉婉啼啼唱過的那個夜上海嗎?
丟錢包那一回,1998年,在上海我是住了一年多。就住在桂平路,離徐家匯很近,卻顯得冷清,且有一點邋遢模樣,給人一種城鄉(xiāng)接合部的錯覺。那一年荔枝豐收,我住的那個社區(qū)大門對面是個蠻大的菜市場,我天天到那里買荔枝來吃,便宜到五塊錢可買得兩斤。如蘇東坡那樣,“日啖荔枝三百顆”。結果吃得上火,牙齦腫痛,到夜半恨不得下地找鉗子。前兩年我到上海,去看陳村的新居,卻原來他亦是搬到了桂平路,在我先前住的那個社區(qū)的馬路斜對面。隔了幾年我去看時,那桂平路變化仍是不大,遠不如上海其他的地方摩登響亮。陳村住的那個社區(qū),有個小小租碟的店,我那時周末常去租碟來看。沒什么好碟,多的只有美國的警匪片。租回來往碟機里一放,一會兒滿屋子槍聲大作。
我那一年在上海時,陳村是住在萬科花園,我覺得那里環(huán)境很不錯,唯一的缺點是隔虹橋機場過近,頭上時不時有飛機低空掠過,聲震耳鼓。我那時在漕寶路最高的一幢地標寫字樓里辦《環(huán)球企業(yè)家》雜志。編輯人手皆是我招的,是一群可愛已極的年輕人。上海的人力資源真是好,隨便一招,個個是才俊。差不多每個星期我要率這班小年輕跑到萬科花園里一家名叫“黑三娘”的川菜館去吃魔芋燒魚同辣子雞丁,喝巨多啤酒,順便把陳村也叫下來吃飯聊天。他腰腿不好,騎在自行車上慢慢滑過來。“久仰久仰!”年輕人頭一回見陳村,皆起身招呼。陳村與年輕人極有緣,何況那時他又在“榕樹下”當文學版主,我們編輯部年輕人皆是網(wǎng)蟲,故對陳村尤其景仰,如同見了教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