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前方傳來木頭隆隆的聲音,才知道自己已到橋上;接著,腳下的路變成平坦的木板,她余光一掃,從碗邊透過木板的縫隙看見大海,很遠又很低。海浪擊打著巖石。
快到了。半數(shù)的蝎子一動不動,可能已經(jīng)死了,但也說不準,因為有一條突然活了過來,朝著她爬上來。大碗已沉重不堪,她只能頂在胸前。雙手打滑,大碗隨著呼吸起伏。蝎子就在她眼皮下惡戰(zhàn)。
沙漠!路上是沙子,四周都是沙子,近處,是人。他們應(yīng)和著隊列的節(jié)奏鼓掌,向大執(zhí)政官拋鮮花、草藥和月桂花環(huán),米蘭妮從鮮花和草藥上走過,將它們踏碎。她壯起膽子瞥一眼,見老人正在窗簾后向外看。
他在看她。美麗、莊重的面具遮住他的臉,但她能看見他的眼睛盯著她。有一刻,四目相對,兩人都感到對方的恐懼。
隨后他轉(zhuǎn)過頭,撩開轎簾,從金紅兩色的面具后面巡視他的人民,高舉雙手,祝福他們。人民歡呼,哭泣,簇擁著轎子奔跑。士兵推開人群,山羊在叫,驕陽似火,空中飛揚著嗆人的塵土。
一條蝎子爬上碗沿,一只鉗子觸到她手上。她猛一抽搐,將蝎子甩回碗里,咬緊牙關(guān)才沒叫出聲來。
冥城。
城門旁有一個空曠的大廣場,廣場上已搭起神塔。
神塔高聳,用石塊壘成。登塔的階梯陡峭,想想都需要勇氣。別讓我摔掉你,她嘟噥道。讓我把你帶上去。
神就在那只小個的黑蝎體內(nèi)。黑蝎把紅蝎壓在下面的時候,米蘭妮就確信無疑了。
大執(zhí)政官鉆出轎子,身著白衣,舉起雙手,世界一片寂靜。只有米蘭妮的心跳聲。
“我是神,”他說,“今天,我將離你們而去。今天,我將在雨神的園里啜飲。我將向她言說。今天,我的思想將與她合一。我從孩提時代來到你們中間,你們多年供我吃穿,為的就是今天。你們飽受苦難。你們的牛羊在死去,你們的孩子在枯萎,而天空依然空空如也。但是,我要請求她,為了我,她將降雨給你們。因為神在我體內(nèi),我要降雨給你們?!?/p>
沒有歡呼。只有鈴鼓聲聲。大執(zhí)政官轉(zhuǎn)身登塔。傳諭祭司推了米蘭妮一把,讓她跟上。
腿酸氣短。她的,赫彌婭的,還有老人的喘息,透過面具一步一步登上天空,登上那一片湛藍。風(fēng)箏已在天上,形成令人目眩的、盤旋的小點。她的肌肉結(jié)成一團,疼啊。她覺得雙臂再也伸不直了。
到了塔頂,她緊抱著碗,氣喘吁吁,眼冒金星。兩條蝎子在生死對決。
三人高高在上。大執(zhí)政官摘下面具,米蘭妮很好奇。她第一次見到這張臉,蒼白少紋,很古怪,就像從未曬過太陽。他皮松肉垮但養(yǎng)尊處優(yōu),禿頂,不茍言笑但心地仁慈,像是鄰家舅父。他在光裸、熾熱的石塊上費勁地躺下,合上雙眼,一言不發(fā)。
米蘭妮蹲下,把碗放在他身旁。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膝蓋發(fā)軟。傳諭祭司在她身后,快步走向平臺邊緣。
這時,大執(zhí)政官突然張開眼,一把抓住米蘭妮的手,手心潮熱。“拿著,”他急速蠕動嘴唇,幾乎沒有出聲,“別讓人知道。”一團皺巴巴的莎草紙塞到她手里,她本能地握住。他的雙眼是那種最淡的藍色。“島上危機四伏,”他喘了口氣,“要小心。要活下去!”
這時赫彌婭轉(zhuǎn)過身,老人躺回去,緊閉雙眼。隨后,不等米蘭妮站起來,他就抬起手,有意放進碗里。
塔下,鼓聲驟停。
世界死寂。
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死的。死亡來得悄無聲息。過了片刻,她喘息著,敬畏著,看見小黑蝎子沿著他手臂向上爬,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小鉗子在空中揮動。隨后,爬上他的外衣,落下,匆匆鉆進一條石縫,走了。
大地在等待。
沙漠,無情的海,和這神島。
塔下,人們頭頂烈日,阿吉林的將士站成一圈護著神塔。只有蒼蠅嗡嗡,落在大執(zhí)政官臉上,直到米蘭妮蹲下轟趕。
最后,赫彌婭走過去,跪下,看看碗里的死蝎子,摸老人的脖頸,試老人的鼻息。
她沒看米蘭妮,起身徑直向人們宣布:“神離我們而去!”
一陣騷動,隨后聲音大作。鐘鑼鈴鼓,哀聲陣陣。
米蘭妮精疲力竭,每一塊肌肉都在疼痛、顫抖、灼熱,她唇焦口燥,那張紙在她手里揉成一小團。老人面部松弛,毫無表情,躺在那里沒有動靜。
有人高喊。歡聲雷動。赫彌婭急忙扭頭,米蘭妮順著她視線望去。
東方天際有一朵灰色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