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sk That a Man Wears

劉墉

朋友請客，席間談到他從政多年的父親：

「我最記得小學(xué)時候逃學(xué)，被我爸爸抓到，原來要打我，卻舉起手又不打了，對我說『你大了！不打了！自己想！』還有初中時，有一天跟爸爸同車出去，下大雨，我說我討厭下雨，我爸爸就說『農(nóng)人需要雨?！蛔詈笠淮问撬R終，把我叫到床前說『你大了！我不操心你了?！蝗缓?，他就死了?！拐f到這兒，他頓了一下，眼睛閃著亮，低低地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父親很少對孩子說話。跟他在同一屋檐下近二十年，好像只聽他說那么幾句話。」

在陽臺上澆花，看見老人中心的車子停在門口，岳父先下車，站在車邊等著，伸手牽岳母下來。

「爸爸現(xiàn)在會牽岳母了?！刮一胤繉μf。

「他本來就會牽。」太太回答。

「可是上次去老么家，下樓，岳母沒處扶，顫悠悠地，他為什么沒牽？還是我發(fā)現(xiàn)，趕過去牽？」

「因為那天兩個女兒、女婿都在?！?/p>

「哦！他是等我們牽?！?/p>

「不！當(dāng)著你們，他不好意思牽，覺得肉麻。」

看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血與骨》。

影帝北野武演個韓裔日人，很會作生意、很懂得放高利貸，成了大財主。但是他的脾氣極壞，非但常對家人施暴，而且對子女近乎一毛不拔。

兒子缺錢，向姐夫借錢不還，姐姐因此被丈夫羞辱，上吊自殺了。北野武走在半路，聽到惡耗，頹然坐在街頭。又在喪禮上痛毆女婿時中風(fēng)，從此半身不遂。

太太死，他去參加喪禮，每個人都盯著他從長巷一瘸一瘸地走向殯儀館。但是就將到達(dá)的時候，他突然轉(zhuǎn)身，進(jìn)了路邊的小鋪，買了瓶酒，轉(zhuǎn)身離去。

他死在北韓，因為他把一生的積蓄都捐給了北韓政府。

一個老同學(xué)打電話給我，說他的老父死了。

「死了也好！他死了，我才不恨他?！估贤瑢W(xué)在那頭淡淡地說：「年輕時候出門，他總走在前面，也不管我媽懷著一個、抱著一個、拉著一個，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在后面。后來他老了，又總是走在最后面，由我媽扶著，一步一步蹭?？伤€是脾氣壞，動不動就吼我媽。今年初，我媽腦溢血死了，他半滴眼淚都沒掉，但是從此不說話，也不怎么吃，總一個人坐在黑黑的屋里。沒多久，他也死了?！?/p>

「我真不知道我爸這輩子有沒有愛過我媽?！估贤瑢W(xué)嘆口氣：「直到我媽死后這半年，看他的樣子，我才知道，他很愛！」

一個童年時住在距我不過一百公尺的老同學(xué)，三十年后，居然又在紐約成為鄰居。

有一天，兩口子來聊天，談到他家地下室的房客。作太太的怨：「他對房客比對我都好，我生病爬不起來，他不管我。但是房客才一點不舒服，他就開車帶去看病?！?/p>

老鄰居在旁邊一瞪眼：「那當(dāng)然！不帶妳，妳還是我太太，跑不掉；不對房客好，房客就跑了?！?/p>

沒過多久，他搬去了紐澤西；又沒過多久，離了婚。

想起近三十年前的一位同事，找人批「紫微斗數(shù)」拿回來給大家看。

一張紙上寫得密密麻麻。只記得其中有兩句：「外人都愛他，但是他不愛外人；家人都不愛他，但是他愛家人?！?/p>

「寫得莫名其妙嘛！」大家都罵。

卻見他歪著頭沉吟了一下說：「其實講得沒錯吔！因為我對外人很客氣，從來不好意思拒絕人，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愿意，都隱藏著，所以外人都愛我。也就因為我在外面幫助別人，已經(jīng)累死了，回家精疲力竭，脾氣壞，又因為是自己人，不掩飾，所以家人都躲著我。他們卻不想想，我在外面強顏歡笑是為了讓事業(yè)成功、養(yǎng)好一家人?！?/p>

讀「進(jìn)化論」的書，說生物學(xué)家觀察兩種黑猩猩，一種生活在較差的環(huán)境，公猩猩每天必須跑到很遠(yuǎn)的地方找食物。母猩猩則因為帶小孩，走得慢，總被丟在后面。那些公猩猩們在前面打拼，必須很團結(jié)，以應(yīng)付各種狀況。

找到食物，公猩猩們會先吃，等母猩猩帶小孩趕到，常常已經(jīng)剩得不多，還不知為什么，常被公猩猩毒打。

但是另一群生活在優(yōu)裕環(huán)境的黑猩猩就不同了。因為四周有牠們吃不了的果子，公猩猩不必跑到遠(yuǎn)處找食物，所以母猩猩們不是跟在后面被冷落的一群，牠們有著較多的參與機會和較高的「社會地位」，也很受「丈夫」的疼愛。

眼前浮起早期人類社會的畫面 ---

為了防衛(wèi)，男人們必須緊密地團結(jié)；因為農(nóng)獵，天生較強的男人有較大的優(yōu)勢。

他們聚在一起開會，女人沒有參與的權(quán)利；他們對妻子不茍言笑，才能在眾男人間顯示權(quán)威。

他們對朋友的要求盡量配合，因為那是義氣；他們對親人的要求反應(yīng)遲鈍，因為那是私情。

他們下班后，沒事也要出去耗耗，表示為公忙碌；他們進(jìn)門后，等著妻子呈上拖鞋，因為老子在外作牛作馬。

他們像是戴了面具，把情藏在后面；家人像是老鼠，甚至聽到爸爸的腳步，孩子就往屋里躲。

問題是，男人真沒情嗎？他的心真硬嗎？他不流淚，是為了流淚會看不清敵人；他殺敵，是為了保衛(wèi)家；他多半比太太早死，留下的是他打拼的成果和傷病的身軀。

男人真是強者嗎？抑或他們只是戴著面具的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