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蘑菇與人物的誕生(17)

天工開物:栩栩如真 作者:董啟章


因為是初夏,日照變長,天空還是一片金黃色。我和練仙一起主持這個節(jié)目已經(jīng)半年,我記得最初的時候,從電臺出來總是一片昏暗,刮著刺骨的冬風。而且那時總是坐小巴下山。后來不知是誰先提議,就開始走路,那可以在分別之前多談一點時間。但我們還是沒有試過一起吃飯。來到地鐵站,練仙遲疑了一下,問我是不是回家。我沒察覺這問題的暗示,如常地說是。她突然說想回去電臺剪帶,叫我先走。我們雖然也是兼任主持,但她還負責剪接的工作。我于是以依然遲鈍的心思和她揮手告別。

我照?;丶?,吃了晚飯,回到狹小的書房。想到練仙還留在電臺,就扭開了收音機。這舉動完全不合邏輯。收音機和電臺的剪接房間當然不是相通的,但收音機正在播放我和練仙上次預錄的節(jié)目,也就是那個關于某詩集的節(jié)目。我和她的聲音從揚聲器里交替?zhèn)鞒?,她的聲線比較熟悉,我的聲線反而更覺陌生,好像是另一個自己在和她對話著。然后,在節(jié)目中段,我聽到了那首插播歌。那段多年前我曾經(jīng)在收音機上找不到的,無法聽取的話語,現(xiàn)在,每一個音也清晰地,忠實地,得到調(diào)解。我走到街上,截了輛的士,到電臺去。當我走到剪接房門口,通道上的揚聲器正在播放我們在節(jié)目里的最后幾句結(jié)語。晚上九點半,剪接室里只有練仙一個,電臺大樓變成了一個只聞聲音不見人影的空間。我站在門旁,沒有叫她,只是靜靜看著她的背影。她用手在剪接機的轉(zhuǎn)盤上旋動錄音帶,尋找準確的剪接位。她把錄音盤來回推了一次又一次,揚聲器里發(fā)出或有或無或強或弱的聲波,推得快的時候音調(diào)尖高,像卡通人物,慢的時候音調(diào)低沉,像深海怪獸。在無法聽解的變調(diào)當中,我和她的聲音再沒有分別,融合為同一的起伏波動。

栩栩,那就是我想說的一種語言以外的感通。所以,如果你無法理解我反復多變的說話,那就算你是把它作為一種音調(diào)去聽取,作為一種節(jié)奏去感受,我想,也許也不會錯失任何重要的訊息。我們不明白的東西,終會明白,不過那不能單靠智力的破解,而必須通過想象的調(diào)整。所以,也許你會感到疑惑,究竟那個在潮濕而寒冷的冬夜獨自在狹小的老家房間里傾聽收音機雜音的三十歲的我,是那個一直無法從失去如真的孤寂感里解脫出來的我,也因此必須在想象的文字工場里創(chuàng)造出你,一個叫做栩栩的人物,來替代如真的我;還是在電臺剪接室門口看著練仙的背影,聽著自己和練仙融和的變音,并因而和練仙產(chǎn)生了生命的契合的我;又還是遲些還要告訴你的,那個被啞瓷的光年詩照亮了扭曲人內(nèi)心的陰暗面,但卻因此和她共同度過互相消磨的一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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