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拉格”中，作者一開始就描述了“逮捕”的生物性。2在過去的俄羅斯，“狼”就是這種生物的代表，我在《旁觀者》中有過交代。《伊戈爾遠征記》中，3呈現(xiàn)的是單數(shù)：“一頭灰狼在大地奔跑”。4到了曼德爾斯塔姆，也就是斯大林時代，狼開始變?yōu)閺?fù)數(shù)：“圣誕樹在金鉑亮堂堂的樹林燃燒，幾只玩具狼的眼睛在灌木叢閃爍”。5更可惡的是滋長的生物性，甚至是狼的變種-狗，“不幸的人，從一條狗的影子中跑來”，6請求影子的寬恕，卻最終因為生物性被否定，被追捕，覆蓋，切斷與任何事物所保持并賴以生存的垂直線。記住死在這條垂直線上的人的遺囑吧：它不是一條尖而精確的直線。7

生物性在詩歌界（如果有這么一個界的話）俯拾即是，陷入了雙重貧困，因為有人要以狼的姿態(tài)對付狼，并涂鴉書寫，但墻透空，不再有書寫的可能性-也就是燉兔肉沒有兔子。是克婁帕底的鼻子或兩面性在作怪，雅努斯神的門在開玩笑。8這點造成了當時在許多人中間發(fā)生的沖突和分歧。沒有人拿氣話賭自己的一生，你只能賭你的過去和未來，是種意識，來源很深，深不可測?！霸诤幽沁叀钡膯栴}仍然災(zāi)難深重，9還有像界線犧牲這類復(fù)雜的東?西。

覆蓋必須具有規(guī)模，效忠國家的命運服從它自身的命運。但現(xiàn)在，覆蓋城市的不是革命的難題而是它自身的寬度。每天讓政府摳腦袋的不是貼到電樁上的實用主義廣告-城管稱之為“牛皮癬”，而是用地指標、拆遷、車禍、擁擠、污染……所以，小攤上的牛骨梳子必須變成高級百貨公司里“無窮盡的服裝”。但在什么樣的基礎(chǔ)上前進的呢？前進的意識形態(tài)毫不妥協(xié)?；孟氲奈烈?只要一覆蓋舊的，就會出現(xiàn)新的，可那是一種永無止境的現(xiàn)象呀！或許，正因為如此，人們才不看重一塊磚頭的歷史，一道屏風(fēng)上的風(fēng)流韻事，不是唐代貴妃那類，而是普通人，并不漂亮的小字輩，我們父母那代，癖性模樣越來越怪，還有越來越敏感的孫兒一輩。我們的未來，一切記錄里光彩奪目的螞蟻搬家似的描述，檔案，社會學(xué)，不斷覆蓋的戶口簿，深度眼鏡下的精神漫游，放棄與崩潰，整體的虛無主義紛呈而至。有個實業(yè)界的人無意間對我解釋這點，就是在最壞時不知所措，因為他們的新型號汽車銷售出了大問題，可最壞的底線是什么呢-許多人在這上面失控，是一個?謎。

1.見《羅蘭?巴特自述》。

2.這里指的是前俄國作家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可參看上卷第1章，《逮捕》。

3.《伊戈爾遠征記》，俄國古典史詩，寫于12世紀末，正值古代俄羅斯封建割據(jù)時期，內(nèi)容描述了俄羅斯大公之一的伊戈爾征戰(zhàn)突厥游牧民的故事。魏荒弩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版。

4.《伊戈爾遠征記》，第1頁。

5.引自《曼德爾斯塔姆詩選》，第2首。

6.同上，第354首。

7.同上，第303首。

8.雙面神雅努斯（Janus），古代意大利的神，來自拉丁語的“門（Janua）”，最早是司陽光的太陽神，他打開門，白晝降臨，關(guān)上門，夜晚降臨。進而又被看成是雙面神，一面朝向過去，一面朝向未來。

9.參看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1623-1662）：《思想錄》，第5編，第136頁，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版。

回到基本問題吧-不知所措，為什么呢？因為在最糟糕時，許多個人都喜歡逃到集體主義的陰影下，就像騾子跳到馬槽中，讓它覆蓋，這里涉及到傳統(tǒng)的“國家效忠”的問題。對個人來說，幾乎是宿命的，遭逢亂世，結(jié)果便可想而知，許多歷史學(xué)家一說到過去的罪惡，就嘆息-啊，那個時代。就像俄籍美國人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所認為的，對“斯大林時代”，俄國人會認為那是一種必然的代價，1結(jié)果，劊子手如釋重負，因為他們包括其中。

若這么簡單，我們誰還能在精神上保證自己形象的延續(xù)性呢？托付給虛無主義的品質(zhì)，而又不像涂鴉那般零亂，結(jié)果，只能是事后英雄和所謂的預(yù)見，像武俠小說形容的絕塵而去。秋風(fēng)已度雁門，斯文掃盡，因為斯文就是承擔責(zé)任，但大家看到了，很少有人會自己承擔責(zé)任的，都是拉個駝背或矮子來墊背，尤其是在不利的情況下。某某要覆蓋某某，需冒風(fēng)險，要么再生，像在灰燼中轉(zhuǎn)變的鳳凰，也有可能中途就被灰燼淡化掉，蒸發(fā)掉，或變成自大狂，還有就是什么也沒改變，情況就是這樣。在不祥的臉中奉獻出自己可憐巴巴的“啄銀”的后腦勺，2要冒很大風(fēng)險，許多人的個頭就限制在這道門坎上。鳳凰和雞，背誦的東西不一樣，代表著一種退化。這種沖突在官方民間的考古學(xué)上也很明顯，但考古學(xué)家們卻不敢把“神話”換成別的詞，因為他們要效忠別的，比如教科書。

男孩們在課本上涂鴉的戰(zhàn)爭場面，一般來說都是有犧牲而必勝的，煙塵滾滾，前仆后繼，背有援軍。其實是一些幻想的線條式的“銀樣镴槍頭”，在現(xiàn)實中必遭到懲罰，因為現(xiàn)實更耐磨，有入世者的支持，懲罰本身旋即就轉(zhuǎn)為現(xiàn)實的勝敗，取代了我們的紙上談兵。懲罰制度（它會轉(zhuǎn)變?yōu)橐环N樂趣和經(jīng)濟），使我們看到的是無數(shù)靈魂的漂泊者，游動的軀體，手，動作，指印，數(shù)據(jù)，走馬燈式換來換去的承擔者，決策者，簽署者，替身-然后就是影子政府，影子領(lǐng)導(dǎo)，影子上司，影子同事，影子財政和資產(chǎn)，影子之我和他者，影子和影子的克敵制勝……上面的上面乃虛無。古時玉器璋，祭的就是這個虛無，就是北宋古畫中繚繞的峰巒，就是具體縮小到吳地的閣樓-在一個幻想近乎于威尼斯的江南水鎮(zhèn)，我恍惚經(jīng)歷過。這種樓閣適合觀光，下面的下面自然就是地下室，陰溝，在建筑學(xué)家眼里，就是黑暗的本我，和閣樓廳堂壁爐的超我相反。披頭散發(fā)的布什和傳統(tǒng)的美國佬就是站在測量員笛卡爾的道德的中性點上，穿過華盛頓一座小樓，或者是霍伯作品中那般孤寂單調(diào)的旅館房間或辦公室，3這樣看待土圍子里和清真寺后面的阿拉伯人民的，包括歹人本?拉登，薩達姆等。

1.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美國人，1921年參加援助留在了前蘇聯(lián)，創(chuàng)辦英文雜志《莫斯科新聞》，1949年被捕，被誣為帝國主義間諜，關(guān)入監(jiān)獄，1955年才被釋放，后著有《斯大林時代》。

2.本土俗語：“前啄（音抓）金，后啄銀。”形容小孩的頭形，前額突出或后腦勺突出，表示富貴吉祥。

3.愛德華·霍伯（Edward Hopper，1882-1967），美國畫家。作品多以孤寂的小鎮(zhèn)、建筑和人物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