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捕獵者的影子終于從夜空中出現(xiàn)了。
呂嵩抬頭,看著那個恐怖的影子從黑暗中浮了出來,懸在天際,他甩去了他的夜行披風,所以升上天去的浮燈籠照出了他的身影?;鸸庥痴障拢粚π揲L的翼正流轉(zhuǎn)著光芒。
雖然相距甚遠,但呂嵩和那捕獵者相信,他們都看到了對方的眼神,一個是惱怒與驚異,一個是高傲與嘲弄。
這刺客一現(xiàn)身,青陽武士們上百支箭已找到了目標,攢射而去??赡怯白又皇窃谔炜罩休p巧地一翻,竟就將這箭雨全數(shù)避過。上百支箭道交織成網(wǎng),他竟然于那一瞬找到了惟一的空隙,即便天空暴雨,此人也是過不沾衣吧。
“難道是神要取我呂嵩的性命嗎?”青陽王戎馬一生,此刻竟也流出冷汗了。
死亡之影冷冷地掛在天上。可是向異翅卻倒在草中。他沒能飛上天空,他的背后凝出的仍然是一雙殘翼!
但在他的身后,卻有另一個影子掠了出去。這個人什么時候跟在他身邊的,他毫無察覺。
四周一片大亂,可是向異翅什么也聽不見,痛苦已經(jīng)緊緊抓住了他,箭傷、毒噬……他的身體像干枯的樹葉一樣卷成一團,簌簌地抖著。
當一切散去,草原上安靜下來之后,向異翅感到了極致的寒冷。那是血液也要凝結(jié)了的冷,這種冷壓過了所有的痛楚,身體也許正在變成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那時就將完全沒有痛苦了。
在這個靈魂即將彌散的時刻,月亮卻透出了一絲光輝,草原上出現(xiàn)了一道道不見頭尾的風痕,也許與遼闊的草原同長,滾滾而來。少年的身體有如這草海上一片輕枯的樹葉,似乎隨時將隱沒消逝。
一個黑影就在這草海狂濤中緩緩走來,駐足在少年身旁。
“唉……”他發(fā)出了一聲長嘆,“我不是告訴過你……明月的力量無法使你飛翔,你用再多的冰?也是沒用的,你只有等待暗月的來臨,那時才是你主宰天空之時,為什么要急著拼上性命?”
他伏下身,將冰涼的手指按上向異翅的額頭,那股極寒貫入向異翅的全身,卻祛除了毒藥侵蝕身體的痛苦。
“你是……”精神恍惚中,向異翅看不清那張臉,卻分明感覺到了那雙怪眼的注視。
“為什么?你急于擁有一雙翅膀?”
“因為……我想和她一起飛翔……”少年在恍惚中說。
“她……”黑影笑道,“我明白了……明月的力量正在召喚你,這很對,這正是暗月的宿命,你可以在她的身邊,卻永遠無法真正在一起……終有一天你會明白,你的高飛是以她的墜落為代價,當然……你還要很多年才能明白這一點……很多年……”
黑影抬頭道:“會有人來救你的……你現(xiàn)在還不該死去。我會一直在暗中注視你。”他緩緩離去了,“我已經(jīng)越來越老了,你需要早一點做出決定……”
黑影隱沒于草叢中,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中有什么一掠而過,忽然一個輕捷的身影就躍到了向異翅身邊。
“可惡!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那竟是個女孩子的聲音,“我要行刺的時候,你居然擋在前面,又飛不起來,差一點壞了我的大事?!?/p>
她上前托起向異翅的臉,就著星光打量:“你是誰?是我們北羽國的人嗎?又為什么跑到這兒來?”
向異翅精神還沒有復原,提不起什么力氣來說話。
“你裝死?”女孩翻著他的眼皮,伸手從背后拔出一支箭,用箭尖朝向異翅手指上狠狠扎下。
“??!”向異翅不由痛得大叫起來。
“嘿嘿,怎么出聲了?接著死??!”女孩子得意起來,“還沒有人敢在我路然真面前裝啞巴?!彼掀鹣虍惓岬暮箢I(lǐng)向前走去:“你真沉啊,帶著你飛累死我了,我還是把你的手腳砍下來,一段段地帶走比較好?!?/p>
向異翅掙扎著,抓住那女孩的手腕,想把她的手從自己衣領(lǐng)上扯開。不料那女孩擒拿之術(shù)很好,單手一旋一擺,反扭住了向異翅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提,向異翅又是一聲痛呼。
“喊什么啊?剛才怎么裝木頭來著?”女孩子冷笑道,“今天光喊不行了,還得求饒?!?/p>
她再一使勁,向異翅痛得冷汗直冒,卻不肯再喊了。
“嘿,還敢犯犟?”那女孩火起,伸出另一只手在向異翅脖上又捏又掐,“你求不求饒?你求不求饒……”
向異翅心中忽然閃過什么事情,忽然“哈”地爆出一聲,隨后仰天大笑不止,整個人笑癱在地上。
那女孩大為奇怪,滿頭霧水,不由放開了手,好奇地彎下腰來打量:“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喂!你看見什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好笑嗎?”她緊張地摸摸頭發(fā),整整衣裳,“喂!你到底笑什么!不準笑!再笑我扯掉你的耳朵。”
向異翅笑得渾身顫抖,眼淚滴在地上,好半天才止住,仰倒在草原上,望著天上的星空。
女孩子也在他身邊坐下來,拔著草葉:“你笑夠了?現(xiàn)在告訴我你笑什么?”
“我……我忘記了?!?/p>
女孩子跳起來一腳踢在向異翅腰間,踢得他好半天喘不上氣來?!拔腋嬖V你!”女孩大聲嚷著,“你給我想起來!你要是不告訴我你為什么笑,我天天用箭把你扎成刺猬?!?/p>
二十年后,面對群隕撞月的奇景,向異翅終于想起了自己為什么笑,路然真掐著他的脖子時,他想起了童年的好友小丹,她也喜歡這樣的撒嬌,可是她已經(jīng)死了。然后有人說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會有同樣的命運,他明明是想大哭的,最后卻變成大笑。他想起來后想去告訴路然真,可是那時路然真也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他一個人孤獨地看著那壯觀的天象。他是這世上最沒理由存在的一個人,卻目睹了那么多充滿生機、最該活下去的人死在了他前面,這或許便是人世間最好笑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