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忽然坐直了,一扭頭,大君正目不轉(zhuǎn)瞬地看他。兩人對視著,老頭子嘴唇顫了顫:“可是……”
大君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沙翰,你有十幾年不理我了。當(dāng)年是你占卜了天相,硬把我推上大君的位子,可是我當(dāng)了大君,做了很多不得你心的事情??墒悄阋詾榇缶娴木褪窍胱鍪裁矗妥鍪裁磫??我為什么要?dú)⑦_(dá)德里大汗王,為什么又要?dú)⒉敼??我們在跟真顏部決戰(zhàn)的時候,朔北部的白狼離北都只有兩百里啊?!?/p>
“白狼團(tuán)?”大合薩臉色變了,“樓炎是要反叛么?”
白狼團(tuán)是個可怕的名字。
朔北部是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樓氏的家主樓炎是朔北的主君,總是隨身帶著一萬名騎乘巨狼的武士,號稱白狼團(tuán)。整個草原也只有朔北部有馴狼的本事,他們從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來了白色的雪狼,從小養(yǎng)大,變成坐騎。青陽虎豹騎最忌憚的騎兵也就是白狼團(tuán),普通的戰(zhàn)馬無不會在兇惡的大狼前畏懼,不光白狼騎兵的戰(zhàn)刀是殺人的武器,白狼們的爪牙也可以撕開戰(zhàn)馬的肚皮拉出腸子來。那股厚重的狼騷味從草原一側(cè)遙遙飄來的時候,整個騎兵馬群都會驚恐地嘶吼,仿佛末日降臨般地恐懼著。
大君繼位后不久,朔北部曾經(jīng)反叛,一直殺到北都城下,最后誰也無法取勝,朔北部終于交出了旗幟,表示臣服于大君,貢上兩個女兒當(dāng)了大君的閼氏,大君尊稱樓炎為岳父。朔北部重新歸于庫里格大會,二十多年過去,這場血戰(zhàn)青陽部的人們記憶猶新,說起來就想到攻城的惡戰(zhàn)后,城門上厚而黏稠的鮮血無處不是,緩緩地滴落,無比猙獰。
“不光是朔北,九煵、沙池幾個大部落都把騎兵放在北都城的旁邊,我不討伐伯魯哈,他們會不會聯(lián)合起來討伐我們青陽部,我不知道,沙翰你知道么?”
大合薩默默地?fù)u頭。
“誰都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冒這個險。”大君的聲音低而有力,“我是北陸的大君,也是青陽的主君,我沒的選?!?/p>
大君起身,攥著那枚玉,慢慢地踱到帳篷口,掀開羊皮簾子奮力地一揮手。阿摩敕伸長了脖子去看,凄清的月色下,玉光一閃而沒,小小一粒珠子沒在草叢里,就像一粒沙落進(jìn)大海。北陸大君和真顏首領(lǐng)的那段情分,就此消逝在茫茫的草原上,仿佛一場夢,再也找不著痕跡。
“所以就這樣,伯魯哈就死了。要還是當(dāng)年的我,舍了命也要保伯魯哈,把那些人一個一個都?xì)⒘?,又算得了什么?騎著馬跑在草原上,多少人來打我,我又怕過什么?可是我不能了,我是草原的大君?!?/p>
“這是命啊,”大君搖搖頭,“生來的命?!?/p>
大合薩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久久的不說話,末了拿起裝酒的壇子在杯子邊磕了磕,低低地說:“空了?!?/p>
大君轉(zhuǎn)身回來坐下:“我來找你,是有些事,說這么多,是擔(dān)心你不愿幫我。沙翰,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有事,只有你能幫我?!?/p>
老頭子愣了一下,恢復(fù)了懶散的神氣。他把袍子抱得更緊了些,歪著頭:“你可不要騙我,又有什么事非得我去做的?說騎馬上陣我不如木犁,說指揮大軍我不如九王,幾個王子都比我強(qiáng)得多,我一個老頭子,只等著死了盤韃天神收我去天上享福,我不聽你騙我?!?/p>
大君也不理他,自顧自地說:“沙翰你覺得我們?yōu)槭裁床荒艽驍|陸人?”
“這還用說?除了戰(zhàn)馬,盔甲刀劍弓弩車輛,我們什么都比不上東陸人。人也沒有他們的多,怎么能打敗東陸人?”
大君搖頭:“我可不覺得。我們確實(shí)沒有東陸人那么好的裝備,可是我們有大地上最好的騎兵,我們的戰(zhàn)士最勇敢,一個人打十個東陸人,東陸人還是害怕??墒俏覀儾菰系娜藟脑诜稚?,北陸能有幾百萬人?東陸一個諸侯大國,都不只這些人。偏偏有七個部,七個部你不認(rèn)我,我也不認(rèn)你,打來打去。多少好男子都在打來打去里面死掉,若是組成軍隊(duì),東陸早已打了下來!人心不齊,才是最大的弊病?!?/p>
老頭子歪著頭看他,并不說話。
大君清了嗓子:“我即位以來,一直都在想,為何我們北陸征戰(zhàn)如此的多?傳說遜王當(dāng)年集合七部,一統(tǒng)我族,是大功業(yè),可是算來算去,遜王征戰(zhàn)二十年,我族剩下的族人不到一成,死了九成的人建立功業(yè),這功業(yè)也是血跡斑斑。我翻了書去算,每隔四五十年,總有一場大戰(zhàn),從南邊的海岸一直打到北邊的山腳,死無數(shù)的人,才能安靜一些時候。所以以前大君的位置在部落中輪替,過上四五十年肯定是別的部落來占北都城。我們青陽能夠占領(lǐng)北都七十多年,可能還拜東陸風(fēng)炎皇帝的福,他風(fēng)炎鐵旅兩次北征,四十年前殺了我七部幾十萬人,我青陽才能維持至今?!?/p>
“怎么說?”老頭子瞪了瞪眼睛,“難道東陸人殺我們的人,反而是對我們好?”
東陸風(fēng)炎皇帝白清謚號武帝,振奮軍武,威懾邊陲,最后咆哮七海,乃至于揮十六國聯(lián)軍北伐蠻族,是東陸帝朝中罕見的縱橫之主。風(fēng)炎鐵旅兩次北伐,借助優(yōu)秀的兵器和布陣,將蠻族武士殺得血流成河,在蠻族小孩心中就像東陸的魔神。
阿摩敕心里想的和老頭子一樣,卻不敢說什么。
“不錯?!贝缶c(diǎn)頭,“正是因?yàn)槟且淮嗡懒藥资f人,我們青陽的地位才得以保全。我想了很久,四五十年一戰(zhàn),就像是個浩劫,陰魂不散。其實(shí)歸根究底,不過是我們北陸的貧瘠。眼下七部大概總共五百萬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養(yǎng)五百萬人么?貴族們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隸卻連老鼠都抓來吃,還要餓死人。每到這個時候,就只有一戰(zhàn)。每次大戰(zhàn),剩下的人不過一半,這兩百多萬,是土地養(yǎng)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墒窃龠^上四五十年,兩代人出生,土地又養(yǎng)不活了,于是為了搶水草搶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只有把多余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伯魯哈的反叛,就是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