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轉(zhuǎn)眼,看見幾個女奴貼在帳篷的側(cè)面偷聽。她們像受驚的鹿群那樣散開,遠(yuǎn)遠(yuǎn)地逃進黑暗里,阿摩敕就著火光,看見了傍晚那個老女奴回望的老臉,帶著某些神秘的表情。
“陸先生,世子怎么樣了?”英氏夫人問。
“沒有大事,一路上過于勞累。而且根據(jù)九王隨軍的醫(yī)生說,世子從亂軍中被救出來,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他最近這些日子里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經(jīng)常在夜里無故地驚醒。以他的身體,當(dāng)然經(jīng)受不住?,F(xiàn)在病倒了卻能夠安頓下來,對他反而是好事?!?/p>
“那么世子的舊病……”
“心闋的病癥,我的老師都沒有把握,我也無能為力。古卷中說世上有一門補心之術(shù),可以打開胸腔修補心闋,八年之前我的老師為世子看病之后返回東陸,一直不停地鉆研心臟和血脈的知識,臨死還念念不忘,說補心之術(shù)恐怕無法再現(xiàn)人間?!标懽佑釃@了一口氣,“人力有時而窮,我的資質(zhì)不如老師,多說也無益了?!?/p>
他微微躬腰行禮,也不道別,就這么提著藥袋去了,漠然的神色中有股遺憾。
老頭子和英氏夫人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
“今天晚上想借夫人的帳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么樣了?!崩项^子說。
“合薩要住,我讓奴隸們?nèi)ゴ驋咭婚g大帳篷?!?/p>
“不要麻煩,給我一壇子好烈酒?!崩项^子摸了摸肚子,“還有手抓肉飯,我也餓了?!?/p>
夜深人靜,英氏夫人也告辭回去睡了,帳篷里只剩阿摩敕和大合薩。
老頭子盤著腿坐在地上,一口手抓獺子肉就一口酒,也不知道他這樣子吃了多久,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著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調(diào)子,似乎隱隱有點醉了。阿摩敕睡不著,只是靠在帳篷口邊想心思,想那個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個啞巴女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從九王手里接過的那個朱漆匣子。想著想著,他在地上排開了算籌,開始計算北辰的軌跡,卻越算越亂,似乎總是缺少了什么,算式就是湊不整齊。
他沮喪地蹬亂了算籌,掀開帳篷簾子想透透氣。忽然聽見風(fēng)里傳來低低的人聲,隱隱聽到似乎說到世子,又似乎聽到“谷玄”兩個字。他的心里“咯噔”一聲,對于星辰的算家,“谷玄”兩個字實在是個禁忌的字眼。他偷偷看過去,是英氏夫人的那些女奴,似乎是夜里起來上最后一次馬草,她們提著油燈小步走著,眼神往世子帳篷那邊瞟著,油燈的光拉得她們的影子細(xì)長而飄忽,像是暗夜中出行的鬼魅。
背上沒來由地掠過一絲寒氣,他剛想放下帳篷簾子,已經(jīng)快睡過去的老頭子忽然“噔”地躥起來。剛才還東倒西歪的老頭子現(xiàn)在兇得像個要吃人的豹子,在帳篷里轉(zhuǎn)了一圈,抄起一根最粗大的馬棒踢開簾子大步出去了。阿摩敕想拉住他,卻被他帶了一個跟頭。
“合薩,別!”阿摩敕追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看見老頭子抄著那根馬棒,一副上陣沖殺的架勢站在自己的白馬旁邊,一身麻布長袍扯開了胸襟,燈火照在他的身上,蒙蒙的一層紅光。他搖晃了兩下,打了個嗝吐出一口酒氣,忽然抄起馬鞍上的鐵鐙,拿著馬棒使勁地敲了起來。金屬的震鳴在夜色蒙蒙中分外地刺耳,仿佛把人的頂骨都要劈開那樣。已經(jīng)入睡的羊群被驚動了,馬嘶聲也從后面?zhèn)鱽?,女奴們更是受了驚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拜了,連上前也不敢,驚慌地退去了。
在帳篷里的人出來之前,老頭子拋去了馬棒,扭頭就回了帳篷。阿摩敕跟著鉆了進去,只看見老頭子坐在床上,緩緩地擦著火鐮,在綠玉嘴的煙鍋里點了一鍋煙,長長地吸了一口。煙霧裊裊地騰起,包圍了他。阿摩敕不太敢動,老頭子很少這么嚴(yán)肅,他低頭看著煙鍋上一閃一閃的紅光,沉默了許久。
“來!”老頭子拍了拍身邊的床,讓阿摩敕在自己旁邊坐下。
他抽著煙,又沉默了很久。
“阿摩敕,你是我的學(xué)生,蠻族的未來也許跟你有關(guān)吧,那么有些事情,老師總要說給你聽。”他抓了抓自己的光頭,“只是怎么說呢……”
“從頭說起吧……要從我們蠻族的歷史說起?!崩项^子起身往篝火里扔了幾塊干柴,幽幽的火星騰起來,火光照著他瘦削的臉,“也許你聽人拉著馬鬃琴唱遜王的故事、欽達(dá)翰王的故事,就以為那是我們蠻族的歷史了。不過幾千年來,蠻族有幾個遜王和欽達(dá)翰王那樣的英雄呢?真正的歷史,在瀚州草原的每一根草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