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敕，看見了什么？”

“太陽從天心經(jīng)過，進入了蝎宮，天球的旋轉(zhuǎn)比以往快了一分五厘，主星的軌跡沒有變化，但是入夜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會看見北辰從山頂上升起。五百年來這樣的天相只出現(xiàn)過三次，北辰是戰(zhàn)爭的星啊，老師，盤韃天神會保佑我們免受北辰之神的懲罰么？”

“你問我，我又該去問誰？難道真的要我去問盤韃天神？”

“可是……老師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

“老師已經(jīng)當了三十六年的合薩，還從沒聽見過盤韃天神跟我說過一句話，也許盤韃天神已經(jīng)忘記了蠻族，也許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合薩說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這一千年中只睜開三次眼睛，雖然我覺得我身子還算結(jié)實，不過估計是頂不到那一天了?！?/p>

“那……老師你從星相看到了什么呢？”

“什么都沒看見！那么多星星，亂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合薩都想看穿星空的變化，不過沒一個成功的?！崩先诵币性隈R背上，抄起腰間的白銅酒罐喝了一口，睜著惺忪的醉眼，“現(xiàn)在他們都死了，否則我還當不上大合薩呢！”

七月的正午，陽光有一絲毒辣。

老師和學(xué)生都是一身白麻長衣，跨著兩匹駿馬，并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里。年輕的學(xué)生聚精會神地仰望天空，他的雙目被式樣古怪的兩枚墨鏡透鏡遮住了，正是這樣，他才可以在熾烈的陽光下觀察太陽在天穹中運行的軌道。

學(xué)生名叫阿摩敕，像其他北陸貴族一樣，他也有一個雅致的東陸名字，叫做顏靜龍，取“沉靜之龍”的寓意，全名是顏靜龍.阿摩敕。不過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鏡龍”，因為他效仿河絡(luò)的技術(shù)，磨制了這對可以在白晝觀看太陽的墨晶薄鏡。

阿摩敕摘下那對墨晶鏡片，轉(zhuǎn)頭去看委頓在馬鞍上的老師。老頭子一邊灌著烈酒一邊打著哈欠，禿頂?shù)哪X袋也被酒熏得通紅。阿摩敕無數(shù)次地想老師成為青陽的大合薩完全是個錯誤，如果他真的是盤韃天神揀選的使者，那么盤韃天神喝得可并不比老師少。

他的老師，大合薩厲長川，是整個草原都敬畏的人?！按蠛纤_”是高貴的尊稱，意思是“盤韃天神的信使”，蠻族巫師們的首領(lǐng)，獨一無二的大天師。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師，只有他才能學(xué)習(xí)最深奧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部落里的大事，從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觀看星辰而定，從牧民到貴族，都對他的話奉若神諭。

阿摩敕跟隨他學(xué)習(xí)星相之前，也把合薩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著合薩主持一年一度燒羔節(jié)的大祭祀，合薩就露出了馬腳。祭祀在遙遠的高坡上舉行，周圍環(huán)繞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們一起在遠處遙望。高坡上合薩唱著遠古的拜歌，渾身披著銀飾，頭頂巨大的犀角，手持戰(zhàn)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喚來了天神對人間的垂顧，于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合薩身邊的阿摩敕知道，那時候合薩臉色通紅，醉眼迷茫，嘴里還叼著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撓著腋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來。那段神圣的拜歌本來有四節(jié)，被他偷偷地砍掉了一節(jié)半，因為他說已經(jīng)忘掉了那一節(jié)半是怎么唱的?？蓱z虔誠的青陽人從此就不會再聽到完整的拜歌了，因為這首神圣的歌謠沒有紙本，是口口相傳的。

老頭子養(yǎng)了一只草原上常見的旅鼠，每當有貴族人家來問他嫁娶和喪葬的吉兇時，他就跑回帳篷里，把那只旅鼠從竹籠子里抓出來，喂它莜麥和黑粟。若是旅鼠選了莜麥，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兇。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像個真正的合薩，這時他會坐在空曠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時一看就是一晝夜?？墒怯袝r候阿摩敕小心地坐在他身邊想知道他到底在觀察哪顆星辰的時候，卻又發(fā)現(xiàn)合薩根本就是坐在那里睡著了。

許多年之后阿摩敕被稱為五百年來蠻族最偉大的合薩，以星相術(shù)獨步草原，乃至東陸的星相名師都為之拜伏?？墒前⒛﹄房偸瞧届o地說，我的老師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實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愿把那個殘酷的真相說出來。

“熱死了，熱死了！”合薩低聲嘟噥著。

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熱的，他滿臉通紅，敞開瘦骨嶙峋的胸口，抖著衣襟不停地忽扇。扇著扇著，老頭子一攤稀泥一樣從馬背上滑了下去，阿摩敕嚇了一跳，策馬繞著老頭子魁梧的白馬兜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老頭子是坐在馬肚子下面的陰影中躲太陽。

“合薩，合薩，”阿摩敕趕緊叫他，“大君還在那邊看著呢！”

老頭子干脆一翻身，在草地上睡了。

阿摩敕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是休想把他叫起來了，于是惴惴不安地看向前方的白旗。

白色的大旗在微風里偶爾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獸摩云飛騰的圖案。

劍齒豹，是青陽的圖騰。相傳這種神獸的兩牙如同利劍，它在荒蕪的草原上經(jīng)行，遇見了戰(zhàn)敗垂死的呂氏祖先呂青陽，它折下雙牙作為武器贈送給始祖，然后死去。呂青陽憑借兩柄豹牙之劍建立了偉大的青陽部落，而劍齒豹的真正身份，是化身的盤韃天神，他在最危難的時候來拯救他的孩子。

大旗下，魁偉的蠻族武士按著劍柄一馬當先，靜靜眺望著南方的地平線，他的雙目細長凌厲，右眼的瞳孔中有一塊刺眼的白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