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揮舞煙桿遙遙點著白毅的臉:“你這種人,便只是天生一個名將的命,做不得什么別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負,就只有入山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p>
“抱負?”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么抱負?我不過是一匹拉車的馬,因為后面有鞭子打著,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將軍不能比,你有縱橫之志凌云之氣,可當年我們?nèi)宋⒀暂p,一個小小的都護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馬。我就猜到你心里咽不下這口氣。這十幾年過去了,你已經(jīng)是伯爵的身份,還要出這口氣。你說你當年走在這條路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卻不相信,只聽出當年你滿心的不服氣?!?/p>
息衍像是被他這話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頭叼著煙桿沉默。
兩人又并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從嘴角摘下煙桿,點著白毅的鼻尖:“你這個指摘人的習慣,多少年還是改不了。一貫的狂妄自大,難怪我當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沒有料到居然是這個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還不知道?天下間有誰能攔得住你的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別說一個都護,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里,你當年喝醉了酒,說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薔薇皇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風炎皇朝,可以北克蠻族;不生在北陸寧州,可以看見萬千美人迎風舉翼,衣白如雪。你自己當年這些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的話,自己都忘記了不成?難道我狂妄自大,我說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聽的了?”
息衍攤了攤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白大將軍便是中正平和兢兢業(yè)業(yè)?”
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臉上,變得有幾分怪異。他略略沉思,轉(zhuǎn)頭看著息衍:“不,我和你雖然有許許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說我的心里,和你一樣橫行無忌。天下間我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夠停得下!”
息衍聞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本來也有玩笑的意思,這時候卻無端覺得沉重起來,帶著馬又行了幾步,他低聲道:“你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剛才所說的,你這樣一個橫行無忌的人,為什么又成了人家拉車的馬?”
“牽掛太多。”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個問題,自己笑笑,“息衍,世間偌大,終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不是一馬平川任你我奔馳。被套上了挽具,神駿也只有變成馱馬。雖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許可以海闊天空,但是,我不再有當年的心境了,終究不是一個目空四海的人。”
“什么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轉(zhuǎn)頭直視白毅,一字一頓。
“這話你當初就問過,我沒有回答,現(xiàn)在你問,我還是不能回答?!卑滓氵€是笑笑,“不過你的幸運,便是沒有被套上這副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長嘆:“繞來繞去,還是繞不清楚。這么多年,從朋友變成對手,始終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p>
白毅不答,策馬笑笑而行。
幾名褐色軍衣的軍士扛著藤編的擔架從道旁經(jīng)過,身著楚衛(wèi)軍山陣槍甲的軍服。他們看見了迎面而來的兩騎戰(zhàn)馬,也清楚地知道這兩人的身份,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擔架貼墻放在道邊,列隊挺胸,目不斜視。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軍禮,軍士們也回應以同樣的軍禮。這套軍禮延自薔薇皇帝創(chuàng)建山陣陣形的時代,在東陸是山陣軍士們所獨有的。
白毅已經(jīng)帶馬經(jīng)過了,卻忽地勒馬停下,回頭斥問那些軍士:“擔架送到哪里去?”
軍士們被他的威嚴震懾,顯而易見地不安起來,幾個軍士上前用身體遮擋住擔架,為首的什長踏前兩步。他低著頭,聲音不高:“回大將軍,是戰(zhàn)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p>
白毅冷冷地看著他:“我知道是戰(zhàn)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過真的是掩埋么?”
什長吃驚不小,抬頭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壓得低頭下去,不敢回答。